第26章 光陰煮酒(六)

我養成了一個十分不好的習慣,不論回來得多晚,不論是否下雨落雪,每夜入睡之前,我便總喜歡去到寧芷的屋前站一會兒。

寧芷有時睡得早,有時睡得晚。

有時會在燈下讀一會兒書,卻沒過多久便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有時會自個兒對弈下一盤棋,我竟不知寧芷是何時學會了下棋?

如此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我們搬進狀元府,因為狀元府比原先我們住的那宅子大了許多,我便請了一些丫鬟嬷嬷,人多眼雜了,我卻不好再半夜去寧芷的屋前站着。

所有人都以為寧芷是我的女人,或是妻或是妾,妾的可能性更大一點,沒有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會在成親以前,名沒名分地跟着一個男人。

我聽到這些傳言的時候,正在前院裏頭練劍,我将長劍丢在地上,發出咣當一聲響,竊竊私語的奴才霎時間噤了聲,不敢再多言語,我瞥了他們一眼,拿過桌上的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說:

“寧芷是我的救命恩人,且是大家出生的小姐,我們已經拜過夫妻,但是因我的三年守孝未過,我們二人才不曾圓房。倘若讓我再聽見有誰在底下污蔑寧芷,便莫要怪我,将這長舌之人,趕出狀元府。”

自此之後,那些背地裏卷舌跟的人,倒是果真沒有了,至少我是不曾再聽見。

日常閑來無事的時候,那些年長的嬷嬷,竟是另外尋了一些事情來做:種菜。

起先還是偷偷摸摸在一些僻靜的角落裏,種一些好養活的時令蔬菜,後來索性撅了我的花園,丢了那些名貴花卉和草木,種上了果蔬,甚至是圈養起了不少的雞鴨鵝,我見着寧芷日日都頗為受困那只打鳴的公雞,卻是難得覺得府中多了許多的生氣,對此種種,便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未過問。

我心想,在帝京的那四年時間,我與寧芷朝夕相對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見面的次數或許根本及不上我們從前在皇宮生活的時候,于我的人生而言,卻是一段誰都抵不上的溫暖時光。

把酒話桑麻,粗茶淡飯,柴米油鹽醬醋茶。

後來我亦常常作想,倘若我只是出生在尋常人家的男子,寧芷只是尋常人家的姑娘,我們二人布衣粗飯地過一輩子,男耕女織倒也是逍遙快活,相比較于朝堂之上的波雲詭谲,我更是歡喜園間菜地的泥土香。

但是,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邊界戰亂,新帝手下無将可用,我思忖這是一個得到軍權的好機會,便毛遂自薦,領兵去了邊界。

臨走之前,我本還有一絲依依不舍,我同寧芷說我要離家三四月去打仗,寧芷卻只道那邊有美食名動四方,問我回來的時候,可否順帶捎回來?

恩,寧芷是個心大的姑娘,或許,她并不曾感受到我對她的歡喜。

不過沒關系,等到這一切結束了之後,我就會親自告訴她。

一切都進行地很順利,那些滋擾邊界的游牧一族,并無多大的軍事實力,滋擾生事,為的也不過是搶一些過冬的食物衣服,我帶着大軍一路将他們趕到了邊界之外的三十裏遠,殺了他們的大王,又得了一紙承諾三十年不相侵犯的降書之後,班師回朝。

新帝為我舉辦了一場慶功宴席,我在慶功宴席上将他拉下了帝位,摘下臉上的面具之後,新帝不可置信地瞪着我,連話都說不利索:

“你……你……你是……拓之!”

我入仕為官的時候,戴着面具,稱早年家中變故毀了容,面目可憎不敢吓人。

殿試上新帝卻命我摘下面具,只道:

“朕乃天子,有龍氣護身,朕命你摘下面具,否則,以欺君之罪論處。”

大哥一向如此,霸道蠻橫,自己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從不曾顧慮他人的感受。如今他做了皇帝,這不好的習慣,自然只會變本加厲。

我當衆摘下了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張可憎可怕的臉,陳年的疤痕蜿蜒其上,我當初第一眼看見的時候,也是吓了一跳。

我聽見衆人的吸氣聲,而後新帝不自覺地捂住了眼睛,道:

“愛卿,快将面具戴上吧。”

當初新帝與衆大臣并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疤痕是假的,衡無山上有個師兄,家裏世代有一項絕技便是易容,我離開衡無山的時候,讓這師兄給我做了一副人.皮面具,特意叫這師兄做得可憎一些,後來這面具,果真便就發揮了大作用。

“你……你不是……毀容了嗎?你……你怎會!”

“怎麽,我不曾毀容,我不曾死去,皇兄不覺得欣喜嗎?”

大哥倒在地上,再無力氣站起來,他多多嗦嗦地爬到我的跟前,扯着我的衣角向我讨饒:

“拓之,拓之你饒哥哥一命,六年前,六年前那都是母後和舅舅使的主意要害你的母妃和你舅舅的,我當時全不知情,全不知情的!”

新帝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在地上滾得很髒,我垂眼望着因日夜笙簫、酒林肉池而變得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哥,臉上的黑眼圈很是濃重,而肉卻并無幾兩。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想起了從前教書先生讓我們背的這一句詩,如今再次想來,只覺得猶如骨鲠在喉。

當年我僥幸脫身,卻屢遭暗算,而幕後指使如今卻同我說他全不知情,竟叫我如何相信這蹩腳可笑的謊話?

“我不會殺你,我依舊會錦衣玉食地養着你。”

“你真的不會殺我?”

新帝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我點了點頭,說:

“你是我的大哥,血肉之親,我若殺你,豈不連畜生都不如?”

聞言,新帝的臉色卻是煞白,猶如失了力氣癱倒在地,看着我的眼神,卻是滿滿的恨意。

我想:

我已然如他所願,放了他一命,并且也已允諾了今後也會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他有什麽好恨我的?

至于其他的人,我原本想着的是要讓這些人,以命償命,才算是公平,才算是解恨。

可是落筆的時候,我卻猶豫了,從前皇後和上寧将軍害了我的母妃和舅舅,我痛得生不如死,夜夜噩夢,整整六年的時間,便是到如今,我也每夜能夠夢見母妃來我的夢裏,哭訴要我一定為他們沉冤昭雪。

倘若我殺了皇後和上寧府上下,寧芷是否也會如我一般,痛徹心扉夜夜難眠,猶如鬼魅纏身?

墨點掉落在了宣紙上,暈出一大塊的墨跡。

淩遲處死的诏書終究還是被我撕成了碎片,我擡頭望向窗外灰朦朦的天際,似是要下暴雨的前奏。

母妃,對不起,兒恐怕,要做不肖兒了。

母妃若是心中有怨有恨,等兒百年之後,再親自向您請罪,屆時認打認罰,兒絕無怨言。

我命人将寧芷接進了宮,卻被事務纏身一直到了夜幕來臨,才抽出時間去看她,走到了門口,才聽見宮人同我說說,寧芷白日裏在馬車上突然發了頭疾,進宮後便一直昏睡着,我來不及呵斥宮人為何此刻才告之于我,急匆匆地趕至寧芷跟前,所幸她已然清醒。

我問寧芷:

“你可願嫁我?”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到了喉嚨口,我生怕寧芷說出一句不願意,卻不知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好在,寧芷并未一口拒絕,她說需要考慮一下。

我答應她,給她一夜的時間,明日我再來問她要答案。

那一夜過得甚是漫長,我幾乎一夜無眠,在庭院之中飲了一夜的清酒,天才剛亮的時候,便是迫不及待地來尋求這個答案,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這麽急切來尋的答案,卻是寧芷不願意嫁給我。

她同我說她全部都記起了。

那些忘記了的往事,一件不漏地全都重新回到了她的腦子裏。

記起了自己是上寧将軍府的郡主小姐裴鳳凝。

記起了我是先帝膝下二皇子趙拓之。

記起了當初我們離開帝京的原因。

也知道了我非要離開衡無山重回帝京的原因。

不是因為帝京的美人,不是因為帝京的美食,更不是因為帝京的豪宅,只是因為帝京,有我的仇人。

她問我,兩個明明擁有不共戴天仇恨的人,怎麽能夠和平相處日日相對。

我只能無言以對,倘若我此刻告訴她,我心中對她的歡喜,必定只能被她當成一個赤.裸.裸的笑話。

她拿了一把匕首對着我的胸口,給了我兩個選擇,說是要不她殺了我,要不我放了她。

殺了我,我便死了。

放了她……我恐生不如死。

我将這把匕首戳進了自己的胸口,傷口傳來的疼痛遠不及我此刻心上的疼,心好似被人用鈍刀一片片地割着,每次都要不了人性命,每次卻又疼得讓人寧願立即死去,也不願再受這份罪。

我在打一個賭。

我賭就算我不放了寧芷,她也不舍得殺我。

我賭贏了,寧芷殺不了我。

卻以絕食作為對抗。

就這樣,我們之間的抗衡持續了七天,終究是我敗下陣來。

我告訴寧芷,我可以與她終身不見,但是我絕對不會放她自由。

而寧芷欣然接受,離別之前,她甚至決絕地都不曾回頭再看過我一眼。

我看着那輛馬車悠悠地駛出了宮門口,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很久很久之前,在我和寧芷都還沒長大的時候,有一日又黑又胖的小丫頭摔倒了,我給她搗爛了藥汁處理傷口,小丫頭拿出身上珍藏着蜜餞,小心翼翼地塞進我的手:

“拓之哥哥,這蜜餞可好吃可甜了,可使我姑母說我吃太多了容易蛀牙,總是不叫嬷嬷給我吃,這是我偷偷省下來的,我全都給你吃,就當做我的嫁妝,拓之哥哥,你長大了,來娶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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