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光陰煮酒(七)
我将寧芷在別宮關了十四年。
我整整聽宮人講了十四年她在別宮的生活。
她開了一畝菜園子,種了時興的瓜果,卻總不去收,任由瓜果爛在地裏。
她養了一條老黃狗,明明是只公狗,卻給它取名叫做小花。
她愛上了喝酒,從一開始的一壇、兩壇,到一整日一整日地不停歇,每日裏醒着的時辰,幾年下來恐怕都是屈指可數。
聽到這些事的時候,我有時在書房批奏公文,有時在庭院練劍,有時一個人坐在亭子裏邊喂魚,有時就只是站在窗口發着呆。
光陰開始變得很漫長,只有每一日聽宮人來報她昨日的境況,才覺得日子稍微有了一些色彩。
可是那一日,院子裏的桂花樹正開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我收到了別宮發來的急函。
她死了。
死在了這一年的秋天,死在了三十四歲正當壯年。
我想,怎麽辦啊,寧芷死了。
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她會重新去投胎,會喝下孟婆湯,會忘了前塵往事的一切,會……忘了我。
而我這一生,唯一僅有的,卻也只剩下了兩個人的回憶。
我想,我還舍不得讓寧芷走。
我請了得道的術士,讓術士困住了寧芷的魂魄。
我命人在城外一處山坡上,修造了一座合葬墓,将寧芷葬在了那裏,那裏風景極好,鮮有人至,不會有人去打擾了她。
又過了二十二年,我也終于死了。
死亡并不令人恐懼,我反倒很是欣喜與期待。
寧芷死後,我親手在窗前種下了一顆桂花樹,養了一只小花狗。
我死的時候,并未到挂花盛開的季節,樹葉郁郁蔥蔥,又綠又濃,小花狗吃飽了在樹下瘋跑着追蝴蝶,偶爾還裝腔作勢發出低低的吼聲,去吓唬那兩只蝴蝶。
我看着眼前的光景,只記得,那一日,風和日麗。
天氣很好。
風很暖。
溫度很好。
心很暖。
我留下遺诏,将大哥的孩子扶上了帝位,我給親信留下了遺命,死後只将衣冠入皇陵,屍首與寧芷合葬。
二十二年之前修建的合葬墓前,開了一地的小黃花,我在墓穴這一邊,一牆之隔,甚至都能夠聽見寧芷偶爾的嘆息聲。
有句話叫做近鄉情更怯。
我以為等我死了,我便有勇氣去見寧芷了,可是我想,見面之後我該說什麽?
若是她問我,為何在別宮關了她十四年?
為何死了還要鎖着她?
為何不守諾言,永不相見?
而我卻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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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兩只鬼,就這樣又默默無聞地一牆之隔,待了四十四年?四十四年你甚至都不敢去告訴寧芷,你就在旁邊,與她葬在了一起?”
何慈只覺得憋屈地想要吐血,拜托你們兩個人只不過是談個戀愛而已,要不要這麽憋屈這麽含蓄這麽委婉這麽悶聲不吭啊!
“你現在就去見寧芷,去跟她解釋清楚。”
何慈按捺不住,急着性子就要将穆迷給拉去另一側的墓穴,卻被阿鬼給中途攔下。
“倘若寧芷并不願意見到穆迷呢?寧芷只想要去投胎,你卻另外給她生了事端,你這般莽撞将他拉過去,豈不徒增寧芷的煩惱?”
阿鬼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何慈只覺得心中憋着一股勁,倒像是自己成了那被關了整整八十年的寧芷,只想讓兩個人當面将肚子裏的話說出來,愛也好怨也好,你總藏着掖着,旁人亦不是你肚子裏邊的蛔蟲,怎麽可能猜得出你究竟想的是些什麽。
正當三人僵持不下之時,墓穴裏邊突然刮起了一陣詭異的陰風,何慈只覺得背後一陣發涼,便突聽一陣土石倒塌的聲響,放眼望去,滾滾飛塵之中,有兩個人的影子若影若現,穿了一白一黑,身姿倒是頗為曼妙。
“趙拓之,你私自困鎖魂魄,又逗留人間遲遲不去投胎,閻王已下判令,命我二人将你捉拿至十三層地獄,受兩百年火鞭之刑,你可服罪?”
下地獄?
何慈不禁起了一層冷汗,不想這兩個黑白無常,看着斯斯文文模樣不錯,一開口卻着實能駭人。
但是當事人穆迷,卻是一副淡定的模樣,只是說道:
“我服罪。”
“那便跟我們走吧。”
說着,兩位無常大人便要拿出身上的鐵鏈來拷在穆迷身上,卻聽何慈沖上前去,對着穆迷道:
“等一等!穆迷,你果真不與寧芷去解釋嗎?”
有些誤會,是可以用語言解除的,就算有些遲了,至少可以讓寧芷在入輪回之前,在忘了你之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你并不曾殺害她的父兄,知道你是那樣地愛着她,知道她從前的情愛并非錯付!
可是穆迷卻只是搖了搖頭,踏出合葬墓的時候,穆迷的模樣突然變作了二三十歲的少年模樣,背影不佝偻了,白絲也變黑發了,黑無常同他在墓穴前等候了片刻,白無常便也帶着寧芷從墓穴之中走了出來。
穆迷緊抿着嘴稱,只是看着距離自己不遠的寧芷,寧芷的身上穿着入葬時候他特意為她挑選的紅色嫁衣,一身的鳳冠霞帔,忽然覺得,兩個人好似昨日剛剛分別,依舊熟悉。
橫梗在兩人中間的八十年光陰,突然,就像是變作了一縷輕煙,消散了。
兩個人,就這麽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走過了紅塵三丈,走過了陰陽相隔,走到了三生河畔。
三生河畔長了郁郁蔥蔥的彼岸花,花開得熱鬧,如火似的顏色幾乎都要将人的眼睛灼傷。
三生河畔已有兩只船等候許久。
一只載着寧芷去投胎。
一只載着穆迷下地獄。
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語的寧止,突然走到穆迷跟前,她問穆迷:
“為何要鎖着我?”
穆迷的眼中有隐忍的情緒,良久,卻只是閉上眼睛輕輕說道:
“你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至死不休。”
何慈不明白,為何到了這一步,穆迷還不将真相告訴寧芷?從前是不知道誤會在哪裏,如今知道了症結所在,怎麽反倒是将錯就錯了?
寧芷卻是突然笑了,好似陰郁在心頭許久的雲雨,頃刻之間就散了,盛開的彼岸花在衆人的身側搖曳,燦爛地不計代價似的,寧芷突然彎下腰,踩了一把的彼岸花捏在手中,遞到穆迷跟前:
“從前在衡無山,滿山的杜鵑甚是好看,我很想編一頂花環戴着,卻總也學不會,如今想來,竟成了個缺憾,這花紅火,色豔猶如杜鵑,可否替我編一頂花環,我戴了去轉世,從此你我,兩不相欠,兩不糾葛。”
穆迷并未做聲,只是默默接過寧芷手中的彼岸花,很快,一只花環便做成了,寧芷拿過花環,取下鳳冠,改将花環戴在頭上,紅豔的花環與如火的嫁衣交相輝映,竟比那鳳冠,瞧着更要般配許多。
“拓之哥哥……”
寧芷坐上了渡船,臨走時,她轉過身,對着穆迷淺淺一笑地說:
“後會無期。”
船夫撐着木船,晃晃悠悠地越行越遠,穆迷一七尺男兒,卻是拿着手中剩下的一朵彼岸花,哭得泣不成聲。
他不知自己如此深愛寧芷,亦不知寧芷竟也是同樣待着自己。
從前看着晃晃悠悠離開的馬車,穆迷還能夠從宮人的口中聽到有關寧芷的境況。
此後,這載着寧芷晃晃悠悠離開的渡船,卻是真的将兩個人的緣分,就此斬斷了。
看着穆迷的這幅模樣,何慈突然想起,在離開那座合葬墓的時候,寧芷對自己說:
“被鎖着的前三十年,我恨透了穆迷,他當不起我從前那般的喜愛,是他辜負了我。到了後三十年,我卻不再恨着穆迷,生死是活着的人才會執着的東西,我一死人偏生執着,豈不好笑?”
當時何慈問她:
“你不恨他了嗎?”
寧芷道:
“因愛才會恨,曾經有多愛,後來便會多恨。”
因愛才會恨?
因恨才知愛深?
何慈不知道寧芷是否猜到了真相,因為穆迷千叮萬囑不讓自己告訴寧芷,可是看着寧芷離開的背影,看着穆迷這般傷心的模樣,穆迷是個多麽會掩飾自己情緒的人啊,這樣的人卻會當着衆人哭得鼻涕眼淚一把,再也顧不得狼狽再也顧不得風度,必定是傷心到了再也克制不住才會這樣。
何慈心想,或許寧芷已經猜到了。
可是猜到了,也回不了頭了。
所以她聽到莫迷對他說“你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至死不休。”這句話的時候,反倒是笑了,好像身上背負的千斤包袱終于落了地。
她帶着穆迷給她做的花環離開,去投胎。
她臨走的時候對着穆迷喊了一聲“拓之哥哥”。
那是她在對往事做一個了結。
穆迷手中的彼岸花,突然發出了白色的光芒,于這終年無光照的三生河畔,甚是耀眼,緊接着,彼岸花猶如活了一般,從穆迷的手中飛了出來,停頓在空中,漸漸變成了一塊白色的石頭。
“穆迷!如果你兩百年之後,還是忘不了寧芷,你可以再去找她!輪回不可怕,失去記憶也不可怕!在這世上,沒有什麽要比一個人的信念還要堅固的,只要信念足夠堅定,便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一輩子做不到,還有兩輩子,兩輩子做不到,還有世世代代!如果你對寧芷的執念足夠深,你一定可以再見到她的!”
白石出現的時候,我和阿鬼身上也開始泛出一點點的白光,我知道我們恐怕馬上要走了,雖然不知道為何這次會這麽快,明明上次石紅出現的時候,我們整整過了兩日一夜才穿越來了這個世界。
我不知道穆迷究竟有沒有将我的話給聽進去,穆迷給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印象,便是他穿了一身月白色長衫,身形挺拔,劍眉星目,身上帶着皇家的天然貴胄之氣,有不乏隐隐戰場殺戮的煞氣,竟是很好地将一個書生和武者的氣質融彙在身上,且沒有絲毫的沖突。
何慈想,這麽俊朗的一個男子,難怪寧芷失了憶,也會再次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