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死咒(一)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整整一個月,慈雨寺後山上已有好幾處土坡因被水沖刷而坍塌,給農民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到了這一日晨起,雨勢卻是越下越大,等到了下午,頗有傾盆之意。

慈雨寺門口來了一輛很是雍容的馬車,從馬車內下來一黑袍男子,男子身形十分高大,面色卻異常憔悴,一下馬車,便有小沙彌迎了上去,輕車熟路地帶這個男子朝着住持的住處走去。

慈雨寺的主持年歲頗大,一把花白胡子分外顯眼,見到黑袍男子,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說道:

“莫将軍已有半年不曾來老衲處,今日冒雨前來,可是心疾又犯”

黑袍男子解下身上的披風,點了點頭,算是應答主持方才所問。

“依舊是家姐?”

“是。”

“唉,也是個可憐的姑娘……”

那主持搖了搖頭探口氣,在屋內點上了檀香,道:

“将軍的心疾,旁人外力根本不能左右一二分,唯有将軍自己看破,方能解脫呀。”

“我看不一定。”

說話之間,屋門突然被打開,走進一女子,女子相貌端正,身後還跟了一個男子,穿着一身僧袍,正是何慈與阿鬼二人。

何慈與阿鬼此來穿越到了一處勾欄院,偏偏砸了一窯姐與恩客的一場雲雨,被勾欄院的老鸨命人狠狠打了一頓,好不容易才從狗嘴下逃脫了出來,卻在路上遇見了莫将軍的馬車,馬車在雨中疾馳而過,卻帶着一團黑雲,何慈與阿鬼直覺事情古怪,便一路跟到了慈雨寺,有了先前這一幕。

“你們是何人?”

莫将軍面上神情未變,周身卻起了一股陰鸷的氣息,何慈冷不丁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着痕跡地躲到阿鬼身後,道:

“我們只是過路人,來就是想要告訴你一聲,你身後跟着一只鬼,剛剛好五步的距離,一步都不近,一步都不遠,穿着一身青綠色的衣服,哦,頭上還戴了一根木簪子。”

“你……你說什麽!”

那莫将軍仿佛聽到了什麽驚天的消息,疾步走到何慈與阿鬼跟前,卻被阿鬼出手攔在身前,同時另一只手不經意地将推向何慈,确認她完好無損地躲在自己身後。

“這只鬼一路跟着莫将軍,卻從無有任何害莫将軍的舉動,可是,莫将軍的故人?”

傾盆的大雨驟然停了下來。

空氣之中彌漫着撲鼻的草木香。

何慈看着莫将軍的眼中,有掙紮,有痛苦,有思念,有悔恨,有仇恨。

一個人,怎麽會有這麽複雜的感情同時出現呢?

“她的眼角……可有一枚痣?”

莫将軍問得小心翼翼,何慈卻是搖了搖頭:

“不知道,這只鬼的面目,已經看不清了。”

“看不清了……?”

這只鬼看着好似死了已經有些年頭,身上的陽氣、陰氣都已經不太有,除了一個大約的影子,面目都已模糊不清,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若隐若現的姿态,頭上的那根木簪子,卻是分外顯眼,清晰得好像觸手可及的模樣。

何慈突然想起了方才在門口聽見這慈雨寺的主持同莫将軍提起什麽心疾、家姐,莫不是同這只鬼有關系?

“莫将軍……”

何慈方要開口,卻被那莫将軍打斷:

“姑娘既能看見,可否替我與她傳幾句話?”

話?

“就說,阿弟如今過得很好,阿姐不必再記挂,好好投胎去吧,”

莫将軍說這話的時候,何慈小心擡眼看了看站在莫将軍身後不遠處的那只綠衣女鬼,此一眼,卻與那女鬼正眼對上,陡然清晰地看見了女鬼右眼角的一顆痣,女鬼長得并不是傾國傾城的模樣,卻另有一種大家閨秀的美,很是娴靜,很是溫柔。

何慈看了女鬼好久,正要開口說話,卻突然被那女鬼吸了神識過去,而本尊轟的一聲,失去知覺倒在了地上。

“何慈!”

何慈被一片雲霧籠罩,伸手不見五指,正胡亂摸索的時候,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

“出此下策,實屬無奈,還請姑娘千萬幫我一個忙。”

“你是誰!”

何慈一驚,明明聽見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轉過身之後,卻依舊只有白茫茫的霧氣,別說人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我名喚子衿,父姓張,本是丞相府的二小姐,是阿寧的姐姐。”

“阿寧?”

何慈皺眉,接着便聽女子說道:

“便就是姑娘所見的莫将軍。”

“你果然是莫将軍的家姐?可我看你已經去世許久,卻為何久久流連于活人身旁,不去投胎呢?而且看起來,莫将軍因為你的緣故,頗受困擾。”

“我……放不下。”

女子踟躇了一下,卻對着何慈說了這樣一句話。

張子衿告訴何慈,她生前是官府小姐,只可惜是個庶出,雖然父親一路官運亨通升到了丞相的職位,卻是從小到大也沒怎麽享她老爹的福氣。

張丞相在官場上是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滿肚子算計的老泥鳅,但是到了家裏,卻是個窩裏慫、妻管嚴。

丞相夫人出身将軍府,性格肖似其父,霸道、不講理。對于張子衿這個家奴所生的孩子,是一千個一萬個看不上眼,不屑于背後搞陰謀詭計,直接就是将自己的不痛快光明正大地發洩到了張子衿的身上。

九寒天,哈一口氣都能夠結成霜的溫度,十幾歲的張子衿哆哆嗦嗦成一團,咬着牙用力擰幹手中的床單被褥,還不等鋪開晾上,就已經結了一小層的碎冰渣子。

那個冬季,她第一次見到莫尋封,或許應該說張澤寧。

阿寧是張子衿同父異母的弟弟,勾欄院的窯姐兒生的兒子,在那三教九流的地方長到了十歲的年紀,後來窯姐兒死了,又在街頭吃着百家飯流浪了大半年的時間之後,讓張丞相帶回了府。

果不其然的是,張夫人對于阿寧的到來,很是不喜。她讓人安排阿寧頂替花匠的活去修剪花草,住進了下人房,與張子衿成了對門。

“我剛做的面,你嘗嘗。”

一直到了夜半時分,張子衿才做完了張夫人交派下來的活,她看着阿寧的屋子裏還亮着燈,想起今日晚膳的時候未曾看見他的影子,便去廚房下了一碗面。

阿寧初見到張子衿的時候,滿眼的戒備,他将自己縮在牆角,一雙眼睛直直地瞪着張子衿,未曾說話,卻已是滿滿的不善。

“阿寧,我是姐姐。”

張子衿将房門輕輕關上,免得外頭的冷風吹散了屋內僅剩不多的暖氣,走近幾步将面條放在阿寧跟前,輕輕笑着:

“剛做的面。”

阿寧依舊沒有說話,眼神卻已經被面給吸引,卻依舊強迫着自己轉移注意力,張子衿看出了阿寧的這個小小心思,想着興許他是怕生,等過幾日熟悉了也就好了,便也起身對着阿寧說:

“阿寧,姐姐先走了,你吃完了就把碗放着,姐姐明天早上再過來收。”

吱呀的關門聲音傳來,阿寧小心翼翼地往門外瞅了瞅,确認門外的人已經走了,這才猛地撲向跟前那碗面。

面是清水面,上面只飄了兩根青菜葉子,連一點油水都不曾有,阿寧卻是吃得心滿意足,已經許久不曾吃過溫熱的東西,這碗清水面,對于當時的阿寧而言,無疑就是玉盤珍馐,是千金不換的寶貝。

帝京的冬夜,溫度很低,很冷。

下人屋裏卻沒有取暖的煤炭。

那一晚,阿寧蜷縮在破爛的棉被之中,饒是如此,相對于從前那大半年,以天為被地為席的日子,已是好了許多。

第二日,天不亮的時候,張府管事的李嬷嬷,大着嗓門在院子不知在呵斥誰。

李嬷嬷的聲音之中帶着刺耳的尖銳,将阿寧吵了起來,他小心地走到門邊上,開了一個小縫往外頭瞧,便見着一個身形瘦弱的丫頭,穿着單薄的衣衫,跪在院子正中,身旁是散落一地的饅頭,一旁已經圍了不少的仆人丫頭。

“好你個白眼狼,張府供你吃供你穿,你竟然敢偷張府的東西,我非要将你揪到夫人跟前,将你趕出去了,你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豬狗不如的事情!”

“不是的,李嬷嬷,這些饅頭都是馊了要扔掉的,不是好的饅頭!”

“馊了?馊了你就能拿嗎?馊了的饅頭也是張府的饅頭,也不是你一個賤蹄子可以觊觎的!你知道你這叫什麽嗎?你這叫偷!”

“不是的,我真的不是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錯了,李嬷嬷我再也不敢了!”

小丫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哆哆嗦嗦德抓着李嬷嬷的衣角求情:

“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把我趕出去,我爹沒了,娘生了重病,家裏還有兩個弟弟要養活,我要是被趕出去了,全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晦氣的東西。”

李嬷嬷擡腿便是一腳,小丫頭重重地撲倒在地上,手掌磨破了皮,卻見那李嬷嬷啐了一口,上前拉住小丫頭的胳膊便要将她拖走:

“有什麽話,到了夫人跟前,看夫人會不會信你這個賤蹄子的話。”

“李嬷嬷不要,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丫頭還在苦苦掙紮,卻架不過李嬷嬷身板高力氣大,幾乎就是被她提着一路拖過去,正在這時,前頭卻攔了一個人,個子不高,說的話卻是不卑不亢:

“李嬷嬷,既然這個丫頭知道錯了,倒不如給她一個機會,若是再犯錯,到時趕出去也不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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