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生死咒(二)
“你?”
李嬷嬷斜睨着看向擋在自己跟前的張子衿,從嗓子底下發出一聲冷哼:
“你知道這個賤蹄子犯了什麽事嗎?你保她,日後闖了大禍,你擔待得起嗎?”
李嬷嬷的氣焰絲毫不作收斂,張子衿也不惱,臉上依舊帶着淡淡的笑意:
“李嬷嬷是張府的老人,一輩子都為張府鞠躬盡瘁,處置犯錯的下人無可厚非,但是這個丫頭實在可憐,也已經知道錯了,且犯下的錯也不至于到了非被趕出去不可的地步,李嬷嬷您是吃齋念佛的心慈人,不如給這個丫頭一個機會。”
“你說給就給?開了這個先例,到時候你也犯錯他也犯錯,我還怎麽管手底下的人?”
“李嬷嬷說的是,可是眼看父親就要上朝,這事若是鬧鬧哄哄地鬧到他老人家跟前,只能徒增晦氣,平白惹得父親不高興,李嬷嬷你說我講得是也不是?”
張子衿的臉上依舊帶着淡淡笑意,李嬷嬷心中卻已是百轉千折了好幾回心思,琢磨着這個張子衿雖然是個不受寵的庶出小姐,但是終歸還是張丞相的親骨肉,自己要是将事情弄得太過難看,說到底,他們到時候是自家人了,自己反倒是平白找不自在。
忖度再三,李嬷嬷也是個知趣的人,手上一松,被她揪在手裏的小丫頭猛地倒在地上,只聽見她幹咳了兩聲,矯揉造作地說道:
“今兒是這丫頭運氣好,有二小姐說情,你們要是誰敢犯她這樣的錯,叫我知道,哪只手偷的,我就打斷你們哪只手!”
這事,李嬷嬷确實做得出來。
衆人聞之,忙戰戰兢兢地點頭應和。
“還不趕緊散了去幹活!”
李嬷嬷一出聲,圍着的家仆奴婢立刻作鳥獸散,誰都不敢耽擱。
“你的手可疼?”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張子衿在小丫頭身旁蹲下身,拿起她的雙手,手掌處已經破得血肉模糊,膝蓋、小腿處也因為方才被李嬷嬷強拖着,蹭破了好幾處地方,将褲管染得點點猩紅。
小丫頭許是受驚過度,看着張子衿只會抽抽噎噎,卻說不出話來。
張子衿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走到她跟前蹲下說:
“來,我先背你回去,受傷的地方要趕快處理上藥,不然容易流濃,今天的活你不用擔心,我來幫你。”
話音剛落,身旁突然站了一個人,張子衿擡頭,是阿寧,看起來比昨日見到的時候,氣色好了許多。
“阿寧你起了?”
張子衿對着阿寧笑了笑,卻被阿寧從地上拉了起來,剛要出聲詢問,卻見阿寧一聲不吭地将小丫頭抱了起來,然後直直地盯着張子衿。
“你的意思是,由你來将她抱回去嗎?”
阿寧并未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應對張子衿方才的提問。
“也好,男孩子力氣大一點。”
張子衿與阿寧一道将小丫頭送回了自己的住處,仔細為她清洗好傷口,又上了消炎止痛的藥之後,才離開。
回來的路上,阿寧寸步不離地跟在張子衿身後,張子衿偶爾轉過身去看他,卻見阿寧驚慌失措地轉移自己的視線。
“噗——”
張子衿忍不住笑出了聲,對着阿寧說道:“阿寧你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嗎?”
話音落,阿寧的臉上起了紅雲,下一刻,他猶如兔子一般,一溜煙兒地跑了。
“跑什麽?”
張子衿看着阿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轉角樓閣之中,心中卻是忍不住湧起了一絲溫暖。
阿寧是他的弟弟。
同父異母的弟弟。
唯一不對她抱有敵意的親人。
這樣的感覺真好。
冬日白晝很短,又因為替小丫頭攬下了活,等到張子衿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回到屋裏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錘了錘有些酸痛的腰背,張子衿回到屋的時候,門口卻站了一個人,雖然夜色當中并不能夠十分看清這個人的五官,張子衿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這個人就是阿寧。
“阿寧!”
張子衿喊了他的名字,快步走到他跟前,還未出聲,阿寧便拿了一只由棉布包裹着的饅頭遞到了張子衿跟前。
“給我的?”
見阿寧點頭,張子衿很是歡喜地接過饅頭,饅頭上還帶着阿寧身上的溫度。
“你在外邊等了多久,手這麽冷!”
張子衿卻是只注意到了阿寧冰涼的雙手,将他拉進了自己的屋子,搓着他的雙手,哈了一口氣,嘴邊是滿滿的白霧。
“你坐一會兒,我去燒些熱水。”
屋子裏并不比外頭暖上多少,張子衿拿了屋裏的棉被披在阿寧的身上,正要出門去,卻被阿寧伸手抓住了手腕。
“不冷。”
這是阿寧來到張府以後第一次說話,先前張子衿還以為阿寧不會說話,乍一聽到,心下很是歡喜:
“阿寧你會說話啊!”
話音落,阿寧低垂着頭,卻只是用力地點了兩下頭,算是回答。
“阿寧,你要說,‘是的,我會說話’。”
張子衿蹲下身,托住阿寧的臉,認認真真地糾正道:“你要去說,喜歡,不喜歡,讨厭,不讨厭,你要說出來了,別人才能知道呀。”
“說了……沒用。”
“怎麽沒用。”
說着張子衿環顧了一下四周,指了指方才阿寧給他的饅頭問道:
“阿寧喜歡饅頭嗎?”
阿寧點了點頭,張子衿複又問了一句:
“阿寧喜歡饅頭嗎?用話告訴姐姐。”
“喜……歡。”
“真乖,姐姐明天讓廚娘給阿寧多留一只饅頭。”
說着,張子衿又指了指阿寧身上披着的被子問:
“阿寧喜歡軟軟的棉被嗎?”
“喜歡。”
這次,阿寧回答地順暢了很多,張子衿聽了很是高興,臉上挂着微笑,又問:
“那告訴姐姐,阿寧還喜歡什麽?”
阿寧的個子不高,很是清瘦,許是因為在外頭吃了苦的緣故,身上帶着一種寒酸氣,但是他的眼睛分外好看,又大又亮,猶如跌落凡塵的星星。
他看着張子衿,心裏認認真真地想着張子衿問他的問題。
阿寧喜歡什麽?
自己喜歡什麽?
人活着,會有許多求之不得的東西,對于從小就受苦、衣食不飽的窮苦孩子而言,求不得的東西便會更多,很多時候,這些求不得的東西甚至不敢輕易放在心裏去想,因為知道得不到,再怎麽想,也只會徒惹難過。
但是那個時候,阿寧真的想到了一個很喜歡的。
阿寧喜歡姐姐。
可是因為害羞,沒敢說出口,而是将棉被塞入張子衿的懷中,再次落荒而逃了。
過了兩日,張子衿正在洗被褥的時候,有兩個丫頭竊竊私語地從她的跟前走過,放之從前,張子衿從來不會去聽這些與自己無關的閑言碎語,但是這一日,不知怎麽的,有幾句話偏偏異常清晰地湧入了耳中。
“偷饅頭的……死了……太可憐了……”
“聽說……家裏……弟弟……”
“李嬷嬷……前幾天……”
手中的被褥撲通一聲滑入了木桶,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更有幾滴水珠子灑到了張子衿的臉上,她通的一聲從石墩子上站了起來,沖到那兩個丫頭跟前,來不及擦幹濕漉漉的手,便抓着其中一人的衣袖問道:
“你們方才說,說誰死了?”
“子衿姐姐不知道嗎?就是前兩天偷饅頭差點被李嬷嬷趕出去的那個丫頭啊。”
“可是,前日我才去看過她,好好的人怎麽死了?”
“上吊了,頭天夜裏上吊的,第一個發現的丫頭,到現在還被吓得發着高燒呢!”
“說起來也真是可憐,今天她家裏人來認屍了,一個寡母,拖着兩個沒成年的弟弟,哭天锵地的,哎,我就看了一會兒都受不了,都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
那兩個丫頭說起這事的時候,臉上還是心有戚戚焉的申請,張子衿不敢多想,趕忙朝着那丫頭的屋子跑去,等到了的時候卻只看見兩個奴才在清理東西,細問後知,寡母與她的兩個弟弟帶着她的屍體已經走了。
“才沒走多遠,你現在追上去的話,應該還是能夠追得上的。”
确實追得上,寡母與幼弟,沒有車,全靠一張席子來拖死人,等張子衿趕上他們的時候,幾人才剛走到了張府後門不遠處的街角。
“請等一下!”
那丫頭的母親年歲不大,可是看着卻甚是蒼老憔悴的樣子,鬓角已有不少的白發,兩個幼弟,一個六歲,一個十歲,都是瘦瘦弱弱的,小心翼翼地看着張子衿,誰都不敢輕易開口說話。
“這位姑娘……”
“這點散碎銀子,為她買一口棺材吧,總不能讓她死了,連個安生的地方都沒有。”
張子衿沒什麽能力,唯一僅有的,也不過是平日裏省吃儉用省下來的幾個散碎銀子,這些銀子至多只能夠讓寡母買一口質量次劣的薄棺,除此之外,往後該如何生存,幼弟能否長大成人,寡母能否頤養天年,卻是實在愛莫能助的。
“謝謝……謝謝……”
寡母哆哆嗦嗦地捏着銀子,跪在地上,除此之外,她亦無以為報。
“回吧。”
張子衿又掏出身上藏着的一張餅子,那本是她今天中午的幹糧,放入那十歲的哥哥手裏,不忍留步,轉身跑回了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