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生死咒(五)

“姐姐,你還記得你救的那個小丫頭嗎?她不是自殺的,是叫人掐死的。”

阿寧将米糊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麽,放下手中的罐子,擡起頭對着張子衿說道。

阿寧所說的那個小丫頭,就是半月之前,張子衿才從李嬷嬷手裏救下,過了一日卻又自盡了的那個。

當時留下孤兒寡母來收屍,張子衿實在不忍,還追上去,給了幾個散碎銀子,讓他們去買一口棺材。

“怎麽會……”

張子衿還記得清清楚楚,當初那李嬷嬷要将她給趕出張府,這小丫頭任打任罵卻就是只求留下來,原因無她,唯有留下來,那寡母和兩個弟弟才有活頭,既然當初這般執着,何故後來卻又尋了死?

這講不通呀!

阿寧擡起頭,漆黑的臉上,一雙眼睛分外明亮:“是張夫人,我聽見她……大人說話。”

張夫人和大人,是繼母和父親。

張子衿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只是伸手掩了掩蓋在阿寧身上的破衣服,而後摸着他的腦袋說:“別想了,我們都已經從那裏出來了,從此以後那裏的人,就和我們再沒關系了,姐姐只有阿寧,阿寧也只有姐姐,睡吧。”

阿寧本就困極,吃了些熱粥的東西,很快也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阿寧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推車上,張子衿小小的個子,背了一條麻繩,麻繩一端連着推車,一端系在張子衿身上,粗糙的麻繩勒在身上,勒出了一道紅印子,張子衿每走一步,都要花吃奶的勁。

“姐姐,休息一會兒吧。”

聽見阿寧的話,張子衿轉過身來,明明是寒冷的冬季,張子衿的臉上卻起了一層汗,只見她伸手擦汗,而後對着阿寧笑了笑:

“阿寧醒了?沒關系,姐姐不累,要趕快找個大夫給我們阿寧看病才行。”

看病要花錢,但是張子衿和阿寧都沒有錢。

張子衿猶豫了片刻,從包袱最裏面拿出一根銀簪子,說道:“大夫,這根簪子還值幾個錢,你就行行好,給阿寧看診吧。”

銀簪子值幾個錢,但是并不是很值錢,等看了大夫抓了藥,兩個人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張子衿将阿寧安頓在城外的一處破廟裏,說要去找些吃的,将僅有的兩個饅頭留給了阿寧,卻一直到了天黑才匆匆趕回來。

許是一路跑着的緣故,張子衿的呼吸還有些急促,她從懷裏掏出半只雞,塞到阿寧的手裏,催促道:“阿寧快吃,還熱乎着呢。”

确實還熱乎着,但是卻是來自于張子衿的體溫。

“姐姐從哪裏弄來的這只雞?”

張子衿笑了笑,說道:“姐姐在鎮上找了個刷盤子的活,一日三餐都能在那裏吃,一月下來還有三百文的工錢,給阿寧買吃的,夠了。”

阿寧聞言,扯下一只雞腿遞給張子衿:“姐姐吃。”

張子衿将雞腿推了回去,說道:“阿寧吃,姐姐吃過了,現在肚子還撐着呢,吃不下了。”

柴火燒得噼裏啪啦作響,讓這座漏風的破廟,不再顯得寒冷刺骨,倒是平添了幾分人情味兒,張子衿笑眯眯地看着阿寧吃完雞,又給火堆添了幾根柴,便聽阿寧對她說道:

“姐姐,阿寧今天已經能夠繞着破廟走一圈了。”

張子衿一喜:“真的嗎,我們阿寧真棒。”

阿寧被張子衿揉了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得了表揚的他,雖然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還是覺得很歡喜。

張子衿與阿寧在破廟住了約莫有一個月的光景,張子衿做完手裏的活之後,老板便讓人給了她這一天的工錢,二十文,比平日多了一倍,張子衿擡頭看了看老板,只聽那大腹便便的老板沖她揮了揮手:

“月底了,和你兄弟買點好吃的,店裏今天剩下的肉和酒,你看着拿回去。”

張子衿很是歡喜地應下了,阿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肉是最好的。

阿寧遠遠地便看見張子衿的人影,跑出去接過她手裏的東西:“姐姐,明天我去找活幹,我來養姐姐。”

張子衿笑着摸了摸阿寧的腦袋:“阿寧還小,不着急幹活。”

有說有笑的兩個人,回了破廟的家裏,跨進門檻的時候,張子衿只覺得胸口一陣疼痛,腳下一軟,跌在了門口。

“姐姐!”

阿寧吓了一跳,丢下手裏的東西去扶張子衿,張子衿身上疼得厲害,卻還抓着阿寧的手安慰他:“姐姐沒事,阿寧不要哭。”

阿寧背着張子衿連夜趕到了鎮上的醫館,大夫迷瞪着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很不耐心地來開門,剛走出門,阿寧就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好幾個頭:

“求求大夫,救救我姐姐!求求大夫!”

“你有銀子嗎?”

大夫看着眼前穿着寒酸的兩個人,不大樂意地問道。

“有有有,我有銀子!”

阿寧趕忙掏出張子衿給他買吃的那些銅板,那大夫擡眼看了一眼,嗤笑道:“沒錢?沒錢看什麽大夫,沒錢就滾回家等死。”

那大夫數落了一番,一揮手就要轉身進門,只見阿寧突然從地上站起,拿了一把鋒利的銅片抵在大夫脖子上:“你救不救我姐姐!”

“救救救!你先把東西放下!”

銅片是阿寧在破廟撿到的,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把銅片磨得很鋒利,此刻抵在那大夫的脖子上,脖子已經見血,那大夫整個人抖得猶如一個篩子,連連讨饒。

“滾進去!”

阿寧一腳将那大夫踢進了屋裏,轉身将張子衿抱起,走進了醫館,小心地将她放在看診床上,那大夫對方才的事情依舊心有餘悸,第一時間翻出了金瘡藥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在阿寧的監視下,不情不願握住了張子衿的右手腕。

那大夫把了一會兒脈,突然像碰到瘟疫一般丢下張子衿的手,指着跟前二人說道:

“花……花柳!”

花柳是什麽,從小就混在市井當中的阿寧自然是知道的,只見那大夫很是嫌棄地開始趕人:

“你們自己做了這種不要臉的事情,竟還敢來看病,滾滾滾,別髒了我的醫館!”

“你!”

阿寧氣急,正要上前收拾那嘴裏不幹淨的大夫,卻被張子衿伸手攔下:

“阿寧,帶姐姐走。”

阿寧一瞬間收斂了身上的戾氣,低下身輕聲問道:“姐姐要去哪裏?”

張子衿:“回家。”

回家,回那座破廟的家。

“好。”

阿寧應下,小心地抱起張子衿,走出了醫館,那大夫猶如趕瘟神一般,二人前腳剛走,他後腳就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壞消息就像是一陣風,很快就吹遍了這座不大的小鎮,緊随而來的,就是漫天而至的閑言碎語。

有人說,張子衿是窯姐兒出身,勾搭了小白臉,兩人從窯子裏逃出來,為免落人口實,才謊稱二人是姐弟。

有人說,張子衿和阿寧就是親姐弟,但是做了豬狗不如的事情被家裏趕出來,得了花.柳病,是報應不爽。

有人說,張子衿來到鎮上以後到處勾引男人,酒店老板,街上混混,每個都和她有一腿,濫.交才導致的這個病。

有人說……

“我去撕了他們的舌頭,看還能不能這樣胡說八道!”

風言風語就像是洪水猛獸,饒是住在城郊的破廟,這些話還是免不了進了二人的耳朵,阿寧氣得想要殺人,張子衿死死攔住不讓。

“姐姐,你告訴我,究竟是誰害你得病的?是誰……糟蹋了你!”

花.柳病這樣的病,黃花大閨女是不會得的,眼下張子衿得了這種病,必定就已經不是完璧之身。

“阿寧,你答應姐姐一件事。”

“我不答應,我一定要殺了那個害你的畜生!”

阿寧只以為張子衿是被人強迫,卻并不知她是被一群人強.暴,從張府別院逃出來的那一天,張子衿去找推車,整整一天才回來,她有意瞞着自己身上的傷口,昏睡的阿寧自然也看不出來張子衿連路都走不穩的雙腿。

但是還是要活下去啊,遭受了這樣的事情,放在任何一個姑娘身上都是生不如死,可是要是她死了,重傷的阿寧必定也就活不下去了。

阿寧是個好孩子,這樣的事情,張子衿怎麽能夠告訴他呢?告訴他,姐姐都是為了救你,才會被人強.暴的,才會得了這種髒病的,怎麽能夠說呢,怎麽能夠把這麽殘酷的真相告訴阿寧呢,他一定會受不了的。

“阿寧,不要浪費錢治病了,也不要去報仇,只要你好好活着,姐姐就高興,知道嗎?”

“不!”

沒有錢治病,張子衿終究還是死在了早春的季節。

這個季節,冰凍一冬的池水剛剛開始化開,嫩綠的枝桠剛剛才從樹梢頭抽出來,融融的春風才剛剛開始吹起,許多鮮豔的花朵尚且來不及綻放,但是張子衿都看不見了,她永遠閉上了眼睛,将自己的一生,停止在了這一刻。

張子衿的死,對阿寧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他從小就在街頭流浪,除了記憶當中模模糊糊的母親,便只有張子衿對他最好。

對于阿寧而言,張子衿既是姐姐,又是母親。

可是這樣溫柔的姐姐,卻死了。阿寧不知道究竟是誰害死了他的姐姐,但是他知道,鎮上的人,張府的人,那個妖道,那個被錢蒙了心的庸醫,那個沒心的父親,那個刻薄的繼母,是他們聯手殺死了張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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