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死咒(六)
說到這裏的時候,何慈身前的那個女鬼,突然哭了起來,她沒有臉,但是眼淚很快就浸濕了她的大半段袖子,何慈嘆了一口氣,說道:
“後來又發生什麽了,阿寧怎麽成了将軍?你又怎麽成了這幅模樣?”
女鬼止了哭泣:“阿寧是個好孩子,要不是為了我,他絕對不會這樣。”
何慈:“你是說,莫将軍身上的煞氣嗎?”
女鬼:“你能看得見?”
何慈點了點頭,莫将軍這個人,委實比較倒黴,不僅身後跟了一只鬼,身上還籠罩了一層特別厚的煞氣,烏漆抹黑,就算是人死前,也沒他這樣的。
女鬼:“那是怨氣,阿寧身上的殺業太重了,身上的怨氣越積越多,我怕阿寧會出事……”
何慈:“所以你才遲遲留在人間不肯去投胎?你知不知道,鬼魂逗留在人間,被陽氣所蝕,時間久了,就會魂飛魄散的。”
女鬼:“我知道。”
知道不該留下來,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可是張子衿還是不肯走。
張子衿告訴何慈,自從自己死了以後,阿寧在鎮上的井裏下了蒙汗藥,趁夜先是殺了酒樓的老板和醫館的大夫,鎮上所有議論過他們的那些人,都被拔了舌頭,等到第二天,官府去破廟抓人的時候,阿寧已經不見蹤影,他連夜離開了鎮子,本想回張府報仇,但是張府不比平民百姓家,有護院守護。
半路上阿寧看到了征軍的榜單,想也不想地便從了軍。軍營生涯二十年,從一個稚嫩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沉默不語的男人,從阿寧變成了莫将軍,莫将軍手裏沾滿了鮮血,罪有應得的,無辜受牽連的,垂髫兒童的,遲暮老人的,莫将軍在很多人的眼裏,就像是個殺人的狂魔,在他累累軍功背後,那是層層疊疊的白骨。
半年前,謀算多年的莫将軍終于以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說服皇帝将張丞相抄家誅了九族。張丞相,張夫人,張少爺,少夫人,三歲的小少爺,府裏上上下下的奴婢侍衛,無一幸免。
行刑的菜市口,據說血整整流了三天三夜都沒有流幹淨。
那一天,莫将軍親手一把火将丞相府燒了個幹幹淨淨,一座朝臣的府邸,一夕之間付之一炬。
人一生的罪業和功德,都會伴随着他這一生,做的每件好事,都會記下來,做的每件壞事,也都會記下,其中以救人為大功德,以殺人為大罪業,等到了死後入了地府,閻王就會依照這些來判定這個人究竟是應該入地獄,還是入輪回,入怎樣的地域,入怎樣的輪回。
女鬼:“阿寧犯了大錯,定是要被投入地獄的,可若不是我,阿寧也不會犯下這些錯。”
做什麽樣的事,過什麽樣的人生,這都是人的本性決定的,就算再多變數,只要本性不變,這條路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可是張子衿總是覺得都是自己造成了現在的一切,在她心裏,阿寧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死,這個好孩子,絕對不會心性大變,造下了這麽多的殺業。
何慈:“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女鬼:“讓我上你的身,同阿寧說幾句話。”
何慈:“上身?你跟了莫将軍這麽多年,就只想跟他說幾句話?”
女鬼:“阿寧犯的錯,都是因我而起,這些罪業,自然也理應由我來抗下。”
果然,這才是張子衿的目的,她想要一力扛下莫将軍犯下的所有錯,想要替莫将軍去入地獄。
何慈:“你有沒有想過,你去抗罪,你可能吃得消那地獄的刑罰,便是你抗得下,閻王可又能準你代了這些罪業?”
女鬼:“準的,只要有人自願替別人抗罪,閻王爺是準的,我問過的。”
何慈一時語塞,她問張子衿:“為什麽,你同莫将軍只不過半世的姐弟緣分,況且你都死了,等你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莫将軍就同你徹徹底底成了陌生人,值得你為他抗下這些生生世世承受地獄的責罰嗎?”
女鬼輕輕地說道:“值得的,因果報應,我是因,自然當受這果。”
何慈氣得翻了個白眼,她見過推卸責任的,卻從沒見這樣上趕着來承擔責任的。
“那你有沒有問過莫将軍,他願不願意?”
女鬼擡起頭,有些慌亂地說道:“不能告訴阿寧,阿寧一定不肯的。”
便知如此!
何慈又是嘆了一口氣,那女鬼卻跪了下來,何慈去扶她,雙手卻穿過那女鬼的身子,沒想到張子衿的魂魄已經脆弱到連形都快沒了。
“這份恩德,子衿無以為報,唯有拜謝。”
何慈在衆人眼前昏了過去,着實吓了阿鬼一大跳,當即将她抱起,由主持領路到了廂房,請了寺裏一個懂岐黃的老僧來看,看了半響,老僧只說:
“這位施主并無大礙,只是累了,睡醒便好了。”
累了?
好好站着的一個人,突然就倒在地上,只是睡過去了?
阿鬼剛要開口問話,何慈突然就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阿鬼:“身上有哪裏覺得不舒服?”
何慈搖了搖頭,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莫将軍說道:“我有話要和莫将軍單獨說。”
此言,便是要旁人回避了。
主持和老僧咳了一聲,委婉地告辭離去了,阿鬼卻盯着何慈,不明白她又要搞什麽幺蛾子。
何慈咳了一聲,正經道:“阿鬼你先回避一下。”
阿鬼不悅:“你知不知道這是哪裏,男女大妨被狗吃了嗎?”
何慈丢過一個枕頭:“你才被狗吃了,姐姐二十一世紀的高材生,你竟跟我搞什麽封建迷信。”
嗯……彪悍如何慈,應該不會被人占了便宜,況且唐唐莫将軍,應該是看不上何慈這樣的潑婦的。
想歸想,阿鬼兩只腳卻像是黏在了屋子裏,無論如何走走不出去,何慈看不下去,起身不客氣地将阿鬼踢了出去,砰一聲,便把門關上了。
阿鬼趕忙轉過身,耳朵緊緊貼着門壁,卻聽見方才離去的主持和老僧站在自己身後,主持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托佛後對着阿鬼說道:
“施主,聽牆角可不是君子所為。”
阿鬼等了二人一眼,不為所動,依舊保持着聽牆腳根的動作。
等衆人離去之後,莫将軍問道:“姑娘要同我說什麽?”
“阿寧,是姐姐。”
聲音依舊是何慈的聲音,但是整個人的神态舉止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模樣,莫将軍瞳孔大開,怔了好一會兒,才上前,想要拉何慈的手,又一副躊躇猶豫的模樣:
“姐……姐?你是……姐姐?”
何慈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莫将軍的腦袋,雖然這幅畫面看起來很是詭異,但是莫将軍知道,只有姐姐,才會這樣笑着摸他的頭,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拉着何慈的手,哭得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姐姐……我好想你,可是我一次都沒有夢見你,我以為你不要阿寧了。”
魂魄入夢來,這是很多活着的人,對已故亡人的一種執念。可是張子衿死了這麽多年了,這麽多的日日夜夜,莫将軍卻一次都沒能夠夢見他,對于那種入骨思念的折磨,莫将軍不僅束手無策,甚至只能由着這個人在自己的記憶當中越來越模糊,無助,不安,整整将他折磨了幾十年,一刻難安。
“阿寧是好孩子,姐姐永遠不會不要阿寧的。”
張子衿伸手擦去了莫将軍臉上的眼淚,将他從地上拉起來。
“姐姐,那些害你的人,我都已經殺了,阿寧給你報仇了。”
張子衿的身子一怔,她自然知道,阿寧使用了什麽樣的手段殺了這些人,可是說到底,誰的錯又少了呢?
“阿寧,你聽姐姐說,姐姐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了,地府給姐姐找了個好人家去投胎,若是錯過了恐怕等上幾百年也等不到。”
莫将軍下意識地拉住張子衿的手:“姐姐要走了嗎?”
張子衿點了點頭:“對,要走了,要去享福,走之前,阿寧能答應姐姐一件事嗎?”
莫将軍點頭:“答應,不管姐姐要阿寧做什麽,阿寧都答應。”
張子衿:“不要再造殺業了,多做好事,這樣,下輩子,或許阿寧還能再和姐姐見面。”
莫将軍:“真的嗎?”
張子衿點頭:“是的,是真的,是地府的人跟我說的,他們從來不會說謊。”
莫将軍一喜:“好,阿寧照姐姐說的,再也不殺人,多做好事,下輩子再去做姐姐的弟弟。”
明明是殺伐一生的将軍,此刻卻像是個孩童一般,無論張子衿說什麽,他都信,都說好,眉眼是擋也擋不住的歡喜,張子衿伸出手,摸了摸莫将軍的頭,說道:
“往後阿寧頭疾又犯了的時候,在屋子裏點一些安神香,按時起居,按時三餐,莫要熬夜,莫要吃生冷,還有,找一個好姑娘,不要太漂亮,溫柔知冷熱就好,能夠好好陪着阿寧過一輩子,最好生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有個孩子在你膝下叫爹爹,才像是一個家。”
黑白無常來接張子衿走的時候,何慈一路将她送了十多裏遠,阿鬼雖然不明白,卻是一路陪着何慈過來。
快過河的時候,張子衿不知同黑白無常說了些什麽,然後轉身走到了何慈跟前。
張子衿取下自己頭上的一根銀簪子,說道:
“何慈姑娘,我身無長物,唯有這一根銀簪子,下葬的時候阿寧從藥鋪拿來,做了陪葬品,往後我待的地方,不見日月,不聞鳥蟲,這根簪子跟着我去,也是圖受委屈,若是姑娘不嫌棄,我就贈予姑娘,以謝姑娘的大恩大德。”
何慈哪裏來的大恩大德,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這一舉手之勞,張子衿便要承受生生世世的煉獄之苦,而這個傻姑娘,卻覺得是一場恩德。
對此,何慈竟是無言以對。
眼見何慈收下了銀簪子,張子衿很是高興,又對何慈和阿鬼二人作了作揖,說道:“我要走了,二位就送到這裏吧。”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不是張子衿,又怎麽知道這其實才是她的所求所願?汝之蜜糖,吾之砒.霜,也許就像她說的,這于她而言,實為一場恩德。”
聽聞阿鬼的話,何慈嘆了一口氣,掌中的銀簪子變作了一顆藍石。
“阿鬼,當初你把心給阿慈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是一場恩德呢?”
阿鬼不明白何慈為何會突然提起此事,微微楞了一下,說道:
“往事已矣,況且我對于那些事情,全然沒有任何記憶,于我而言,無界,或許是我,卻又不是我,與尋常的陌生人,并無區別。我既不知無界是否深愛阿慈,也不知無界是否覺得把心給阿慈是一場恩德,我只知此刻,我是阿鬼,我只需知道對于阿鬼而言,什麽是恩德便好。”
何慈問:“那你的恩德是什麽?”
阿鬼的恩德是什麽?
看着何慈的眼睛,阿鬼卻說不出心裏的答案,只是佯裝咳了一聲,拿過何慈手裏的藍石說道:
“這鬼地方,下了這麽久的雨都不停,我們快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些伏筆,做個交代:
一、阿寧從軍後改名姓莫,為了報複張丞相
二、阿寧頭疾是因為早年妖道在他身體裏下的蠱
三、阿寧沒有娶妻生子,因為蠱毒,一年後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