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長公主(八)
白日裏炅錫國的國都城,依舊藏不住從四面八方逸散開來的陰沉氣,何慈、阿鬼還有周南楓一行三人,趕了三天的路程,終于趕在八月初十這一天回到了這裏。
八月初十的這一天,是長公主唯一一次的機會,從魅的形态脫身,假如錯過了這次機會,她就要生生世世都以魅的形态留在世上,不死不滅地承受煎熬。
幸好來得及。
周南楓一路上都抿着嘴不說話,何慈與阿鬼便也心照不宣地沒有同他去搭話,三人一進入城門內,撲面吹來一陣冷風,同時起了一陣厚重的白霧,十步之內,看不清人影。
阿鬼立刻拉住何慈的手腕,将她護在自己身後,此時,耳畔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清脆的步搖碰撞之音。
長公主一直寄身在何慈手上的那串紅豆手串上,但是她只有在國都城內,才可現身。
三人一進入城門,她就等不及地出來,想見周南楓一面,何慈用力地在身前揮了揮濃霧,但是濃霧非但沒有散開,反而更加濃郁,除了令人看不見眼前的事物,連帶觸覺、聽覺都開始慢慢變得薄弱。
“南楓。”
周南楓站在濃霧中間,他聽見步搖的碰撞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随之而來的,是自己不自覺加快的心跳聲,似乎是有什麽話想要呼之欲出,卻硬生生被卡在了喉嚨裏面,想說說不出,想喊喊不出。
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
每天晚上他都會做一個夢,夢裏有個女子,她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明明只要他一擡手,就能夠抓到那個人的手臂,但是偏偏他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他想要問那個人,她是誰?這裏是哪裏?為什麽自己每晚都會夢見她?
可是他甚至開不了口。
也一次都沒有看清過身前之人的模樣。
更不知道她究竟是誰。
“你……是誰?”
周南楓緊握住雙手,嘴唇微微顫抖,他知道這次不是夢,他能夠擡手,能夠走路,也能夠開口相問,問她,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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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走到了周南楓的身前,依舊是那一身紅如血一般的嫁衣,金色的步搖戴在如墨的青絲上,妝容畫得精致,沒有血淚,沒有血污,身上沒有被刀劍砍出的傷口,如白玉一般的肌膚吹彈可破,額間繪的那一朵合歡花栩栩如生,甚至都能令人聞見暗香撲鼻。
“是我。”
周南楓看着眼前這個容色傾國的人,心尖上的位置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的腦海裏有一團濃得揮散不去的惆悵,他想要抱抱眼前的人。
“殿下……”
周南楓其實什麽都沒有想起來,他在入輪回的時候喝過了孟婆湯,前世的記憶什麽都沒有剩下,可是有些感情卻是能夠超越輪回,不受外物的控制,經歷再長的時間都能夠讓人忘不掉,比如周南楓,對長公主的情。
長公主伸出手,她想要摸一摸周南楓的臉,但是冰冷的手上沒有任何溫度,周南楓不自覺地後腿了一步。
長公主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濃霧,她讪讪地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下一刻,手腕卻被人抓住,周南楓身上的體溫很高,從手腕處傳來的觸感,令人像是到了三月的暖春。
周南楓問道:“怎麽變成這樣了?”
長公主說道:“我怕你在輪回路上等着我,又怕你已經丢下我先入了輪回,南楓,對不起。”
對不起,明知道你對我的愛慕,卻又光明正大地利用了你的愛慕。
對不起,明明心裏傾慕于你,卻因為這份喜歡反而害了你。
對不起,沒能在第一時間去找你。
“沒關系,我不怪你。”
這句話,就好像演習了上千遍上萬遍,周南楓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不怪你的,當初不論誰對誰錯,我都不怪你。我愛你,就算因你而死了,我也不怪你,我那麽愛你,怎麽舍得怪你?我只怪自己,沒有好好保護你,終究還是讓你受了傷害,讓你一個人來承受這些痛苦。
這是長公主第一次這樣光明正大地抱住周南楓,從前她是長公主、太主殿下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心裏面的歡喜,愛一個人、思念一個人,只敢放在心底最深處,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敢偷偷地地翻出反複品嘗。
長公主問:“南楓,你痛嗎?”
那把箭穿心而過,你流了這麽多的血,浸透了我半邊的裙子。
周南楓答:“忘了。”
上輩子受的傷,就算當時痛到要死,如今也已經是記憶全無了。
長公主又問:“南楓,你過得好嗎?”
上一世殚精竭慮,只為了守護一個并未将你放在心上的我,我知道你過得很苦、很累。
周南楓答:“好。”
粗茶淡飯,經營一家小小的藥鋪,為了生計忙忙碌碌,卻也充實、安心。
長公主緊緊抱住周南楓,将頭埋在他的懷裏,呼吸之間,就滿是周南楓身上的氣息了。
“南楓——”
我愛你,我想要嫁給你,我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我想要聽你喊我一聲娘子,我想與你一起去很多地方,我想要——
可是這些話,尚且為人的時候,長公主都沒能夠對着周南楓說出來,如今一個為人,一個為魅,注定不可能再有什麽交集,若将這些話說出來,反倒是平白增添周南楓的困擾了。
他說他如今過得很好。
那便夠了。
長公主将這些話硬生生吞進了肚子裏面,只說了一句:“我要走了。”
周南楓問:“去哪裏?”
長公主:“不清楚,也許是去投胎吧。”
周南楓又問:“我會去找你的。”
找不到的。
長公主卻點了點頭,忍下哽咽,說道:“好,我等你來找我,一定要來找我。”
周南楓:“決不食言。”
周南楓一口答應下來,可是終究他還是要食言了,他不可能找到長公主的,魅一旦離開,就是真的從這個世上離開了,沒有輪回,沒有轉世,魂飛魄散,從此悠悠世界,浮生萬千,每一株花、每一株草,每一座山、每一片海,每一塊石頭、每一片雲朵,都再無與長公主有任何的聯系。
沒了,就是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步搖清脆的碰撞聲又響了起來,濃霧漸漸散去,何慈感受到自己的五官觸覺在慢慢回來,便開始忙着找尋周南楓的身影,周南楓就站在何慈與阿鬼十步遠的地方,他怔怔地站在那裏,雙手顯示出一個擁抱的姿勢,但是懷裏空無一物。
“周……南楓?”
何慈試探着喊了一聲,這時手腕上的紅豆手串發出灼熱的溫度,接着,就變作了一塊紫色的石頭,躺在何慈的手心。
看着手裏面的紫色石頭,何慈不禁嘆了一口氣,石頭現身,那就說明長公主已經放下了執念,走了。
她擡起頭看了看周南楓,心中不禁滿是惆悵。
愛一個人,偏偏藏着掖着不肯說出來。
死了以後,偏偏抓着纏着不肯去放手。
她不知道究竟應該責怪長公主固執,還是應該責怪命運弄人。
何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到周南楓的身邊,被阿鬼伸手拉了一下,回過身便看見阿鬼緊蹙的眉頭,心中不禁有一股情緒湧過。
何慈心想:阿鬼,是不是喜歡自己?
阿鬼不是無界嗎?無界喜歡着的人是阿慈,無界将心都給了阿慈,那阿鬼又怎麽會喜歡自己?
何慈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吓了一跳,手腕上的力道卻絲毫沒有松懈,阿鬼蹙了蹙眉頭,問何慈:“你怎麽了?”
他看見了何慈方才有些不大自然的神色,不過所幸他并不能夠聽見何慈剛才心裏想了些什麽。
何慈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麽,我就是想要去安慰一下周南楓,畢竟上輩子和這輩子,他與長公主,怎麽看都是一段悲劇。”
阿鬼的神色有些詭異,過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話:“還是我去吧。”
何慈一驚:“什麽?”
說話間,阿鬼已經起身朝着周南楓走去,何慈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不遠處的兩個人,阿鬼走到周南楓的身前,面無表情地對着周南楓說了幾句話,周南楓沖着阿鬼笑了笑,點了點頭,而後兩個人你來我往又說了三四句話左右,突然周南楓轉過頭看了看何慈,對她笑了笑,何慈剛要對他回笑,便見阿鬼不知何時也沖她轉過頭來,面上神色晦明,令人看不真切。
“周南楓剛才同你說了什麽?”
長公主離開以後,這座城雖然不複衆人之前到的時候那般陰沉壓抑,但是畢竟荒廢了這麽多年,想要重新聚集起來人氣,估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周南楓同二人道了別,回了自己的小藥鋪,何慈與阿鬼也從都城離開,奇怪的是,紫色的石頭,卻并未将他們吸入下一個時空。
兩個人徒步走到長滿荒草的路上,何慈将肚子裏的話拿出來咽下去,如此幾次之後,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阿鬼抿着嘴走在前頭,并沒打算去回答何慈的話,何慈急了,追上前去,拉住阿鬼的袖子說道:
“說了什麽呀,給我聽聽啊!”
阿鬼突然停下了步子,何慈反應不及撞在阿鬼身上,一個趔趄才站住身子,擡起頭不明所以地看向阿鬼,卻見他緊緊盯着自己的眼睛。
何慈心下一個慌張,下意識地挪開自己的眼神,臉頰和耳朵,莫名其妙又燒了起來。
卻聽阿鬼低沉的聲音穿透自己的耳膜,明明已經聽慣了的聲音,此刻卻偏偏像是一根羽毛,挑逗着心尖上最敏感的位置,讓人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欲罷不能。
“他說喜歡一個人,要告訴她,要保護她,要讓她快樂,要讓她覺得受到珍重,要喜她所喜,要憂她所憂,而最重要的,是能夠一直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