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列克斯·諾福克第一次見到西薩爾·裏帕, 是在俱樂部的一場例行交流活動(或曰踢館)裏。當時的阿列克斯不比現在的那位“天邊斬小王子”大到哪兒去,剛剛學習劍術不到兩個星期。巴托勒作為他的教練,帶着他和其他幾名獅鹫的學員來到極光俱樂部,同極光的學員比試劍術、交流心得。
這樣的交流幾乎每周都有, 學員們常常去不同的俱樂部或劍術學校以武會友。後來的“極光vs獅鹫友盡賽”就是在這基礎上演化而來的。對于剛剛接觸兵擊的阿列克斯而言,這種交流是如此新鮮, 巴托勒一直誇他在劍術方面極有天賦,他迫不及待想向同行展示所學, 迅速在圈子裏打出自己的名聲。
他的第一個對手就是西薩爾·裏帕。
西薩爾是他的同齡人, 但學習劍術已有多年, 本來不應該參與這種初學者交流戰,而是應當和同級別的劍客比拼。但是巴托勒告訴他,西薩爾前段時間因為車禍休養了将近一年, 最近才重拾長劍, 現在還在複健階段, 水平跟剛出生的、只能歪歪扭扭走路小鹿差不多, 正好跟阿列克斯練手。
阿列克斯信了巴托勒的鬼話。
然後就被西薩爾打得屁滾尿流。
從那時起,他對西薩爾的印象就一直沒怎麽改變過:小白臉(長得帥了不起啊?)、劍術好(雖然不想承認, 但事實如此)、喜歡嘲諷手下敗将(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阿列克斯從沒見過西薩爾跟誰置氣, 不論是得勝還是失敗,這小子都會聳聳肩,一副“勝敗皆是昨日雲煙,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的樣子。
阿列克斯覺得他要麽是心胸甚是寬廣, 要麽是城府過于高深, 以至于能做出這種寵辱不驚的姿态。有時候他甚至感覺西薩爾已經超然到不像人類了。這小子說不定是從外星來的,只不過假扮成了地球人的樣子。
唯有兩次,阿列克斯認識西薩爾這麽久,唯有兩次他覺得西薩爾的确是個活生生的人類。而且這兩次都恰好跟同一個人有關。
第一次是阿列克斯某次去極光“交流”的時候。當時他在更衣室裏換衣服,聽見浴室中傳出西薩爾抽抽搭搭的哭聲。他把花灑開得很大,企圖用水聲掩飾自己的失态,但不怎麽成功。阿列克斯當場就吓傻了。旁邊的勞倫斯告訴他,西薩爾喜歡的擊劍選手宣布退役,所以他才那麽難過。那天阿列克斯除了明白“西薩爾也是個人,也會傷心流淚”之外,還記住了一個擊劍選手的名字。
第二次就是此時此刻。
西薩爾借口“我有事跟你商量,借一步說話”把他騙出體育館,一到四下無人的地方就鎖住他的咽喉,将他死死抵在牆上。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西薩爾加大手上的力道。他冰藍眼眸中激射出的光比任何武器都讓阿列克斯膽寒。
“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你下半輩子就別想離開輪椅了。”
阿列克斯扣住他的手腕,努力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他媽的哪知道……他有傷在身……”
“你就不能動動腦子嗎!處于巅峰期的運動員退役還能是因為什麽?”
“這他媽的是……一場意外……”
阿列克斯又不是故意攻擊羅曼的膝蓋。是故意攻擊倒還好,護膝能阻擋大部分沖擊,也許他壓根沒事。但是他自己不小心扭到了,不是意外是什麽?西薩爾将這種小概率事故全歸咎在自己頭上,是不是太無理取鬧了?護犢心切也得講基本法吧?
一束車燈打在他們身上,阿列克斯被遠光刺得睜不開眼。他向來讨厭随便開遠光燈的人,但此時此刻他只想感激這位見義勇為的遠光狗。簡直就像趁暗行兇的犯人被警用直升機的射燈照得無所遁形!
西薩爾松了手。阿列克斯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順着牆壁無力滑坐下去。
一個男人走下車,擋住了刺目的燈光,在阿列克斯和西薩爾之間投下拉長的影子。阿列克斯眯起眼睛,男人在強光中只剩一片黑色剪影。
“裏帕先生。”黑影禮貌地說,“如果我弟弟有什麽冒犯你的地方,我先替他道歉了。希望你們不必用暴力解決問題。需要我聯系律師嗎?”
“不用了,諾福克先生。”西薩爾用同樣客套而疏遠的社交語氣回答,“只是一點小誤會而已。事情演變成這樣我也很難過,我想我們兩個都難辭其咎,我可能太沖動了。”
媽的媽的媽的。阿列克斯默默詛咒了一百遍冷酷的上帝。為什麽他的救命恩人偏偏是這家夥?他寧可死神前來索命也不要欠這家夥一個人情!他昨天就不該嘴欠把比賽的事說出來!
黑影揚起手,做了個手勢。
車燈熄滅了。
諾蘭·諾福克先生站在他的加長林肯前方,一如既往地西裝革履,仿佛随時都可以去參加宴會。體育館裏那些沖着美男子而來觀賽的姑娘們一定會為他的相貌而瘋狂,但是當她們看到他左腿的j型刀鋒假肢後,或許就會退縮了。
“那真是貼心。”他說,“既然你們雙方都有錯,那麽為何不各退一步、言歸于好呢?阿列克斯,你會跟裏帕先生握手言和,對嗎?”
他那雙貓一樣的金綠色眼睛轉向紅發青年。
阿列克斯捂着喉嚨,一臉猙獰地對西薩爾伸出手。後者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用力握了握。
“仔細想想,我作為教練太不稱職了,竟然讓他遭到了意外。”
“我很驚訝。我從來沒見過你生氣的樣子。我以為你從來不生氣。現在我總算覺得你是個人類了。”
“我當然是。”西薩爾笑着露出牙齒。
“你老是強調這一點就很可疑了。”
他們同時松開手。西薩爾整了整領帶,客氣地向諾蘭·諾福克先生告辭。他經過諾蘭·諾福克先生身邊的時候,沒有遭遇阻攔,于是他壯起狗膽,從不知哪個口袋裏摸出一張傳單,手指輕輕一彈便将它塞進諾蘭·諾福克先生的車門夾縫裏,然後裝作無事發生一樣,吹着口哨,在車主哭笑不得的目光中遠去了。
阿列克斯大大咧咧坐在地上。諾蘭·諾福克先生負手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俯瞰他。
“你為什麽跟西薩爾打架?”
“打架?是他單方面打我好嗎!”
諾蘭·諾福克先生露出微妙的笑容:“我本來不想那麽說的,但是既然你也這麽覺得,那麽好吧,你為什麽被西薩爾揍得滿地找牙?”
阿列克斯咬牙切齒。“與你無關!”
諾蘭·諾福克先生伸出手,想拉阿列克斯一把。阿列克斯打開他的手,自己扶牆爬起來。
“你去哪兒?”
“我的東西還放在體育館裏!”
“我會叫人把它們拿回來的。上車吧。”
阿列克斯粗暴地拉開車門,不顧車門“砰”的一聲撞上粗糙的牆壁,擦出一條淺痕。換作別的車主,可能早就心疼地嚷嚷起來了。但是諾蘭·諾福克先生不以為意,好像掉漆的不是一輛頂級豪車,而是從跳蚤市場淘來的破爛自行車似的。
他撿起掉落的傳單,也上了車。那沾滿塵土的傳單似乎引起了諾蘭·諾福克先生極大的興趣。阿列克斯只要一擡眼就能看到傳單上西薩爾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他一把奪過傳單,撕成兩半,接着覺得不解恨,又撕了一次。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你說過你今天有比賽。”
“但是沒跟你說過時間地點!”
“如果你們想搞秘密內部賽事,那就別在網上公開直播。”
阿列克斯的臉變成了和頭發一樣的顏色。
“你……你都看到了?!”他尖叫。
諾蘭·諾福克先生淺笑幾聲:“你的軍刀術不太行吧,阿列克斯?我雖然不懂兵擊,但得分數字還是看得懂的。”
“那、那是因為我學的教材不對!我根本就不該照着那本破書練!”
“這個理由還挺新鮮。”
“你根本沒相信對吧?!”
阿列克斯想把西薩爾那套軍刀術教材優劣之理論搬出來回敬哥哥,但他一不想用西薩爾的知識,二不想跟哥哥多費口舌,索性選擇緘口不語。
“跟你這種外行人說不明白!”
林肯圍着體育館繞了半周,從正門的道路離開。兩個俱樂部的成員還逗留在原處,用羨慕嫉妒恨的眼神目送林肯遠去。阿列克斯瞥見了他的隊友們,但他來不及下車跟他們打招呼了。諾蘭·諾福克先生請上車的人,除非他親自請下去,否則永遠也別想下車。
“哇,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車!”路邊的奧古斯特驚嘆道,“今天有土豪來看比賽?可以啊咱們俱樂部!土豪粉什麽時候給我們一筆贊助?”
“那是阿列克斯家的車。”勞倫斯說,“有時候能看到那輛車來接他。”
“他家這麽有錢?!”
“知道埃涅阿斯生物科技公司嗎?”
奧古斯特想了想:“那個賣假藥……啊不,賣假肢的?”
“對。他們家的ceo是阿列克斯的哥哥。”
***
阿列克斯從不承認世界上有天才。
林肯離開城區,駛入郊野。初夏的田園一碧萬頃,起伏的草葉反射着一線淡淡的陽光,猶如波光粼粼的翠綠湖泊。更遠處是一座真正的湖,此刻泛着微藍的淺灰色,遠遠的能看到幾羽飛鳥在湖上盤旋,雪白的翅膀乘着風越過靜谧的湖水,越過湖畔擱淺的木舟,越過長滿常青藤的圍牆,最後落在莊園屋頂的黃銅風向标上。
是的,莊園。諾福克家他媽的擁有一座湖濱莊園。阿列克斯仍然對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座莊園時的反應記憶猶新。
“這房子真土氣。”當時他坐在媽媽的車裏,對長途旅行的沉悶抱怨不已。
“那你最好學會習慣它。你以後就要住在這裏了。”媽媽說。
“為什麽不能叫我的繼父和繼兄搬到我們家生活?我們家的房子也很大啊!”
阿列克斯不太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據說他因為搞外遇而被母親逐出社交界,之後郁郁而終,同時達成了社會性死亡和生理性死亡。阿列克斯十歲的時候,媽媽再婚了,對象是一位諾福克先生。這樁婚事得到了所有親朋好友的一致贊許——一個是守寡的富家千金,一個是離婚的豪門闊少,還都各帶一個拖油瓶……啊不,各帶一個可愛的孩子,簡直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于是阿列克斯跟着他的母親從都柏林搬到了這裏,同繼父繼兄一起生活。在真正遇到諾蘭·諾福克之前,他就從各種渠道聽說過這位年長他四歲的繼兄的事跡,什麽天資聰穎智商拔群、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甚至若有似無地暗示,他比阿列克斯更為優秀,跟這樣完美的孩子成為繼兄弟是阿列克斯的不幸,因為他将永遠生活在繼兄偉岸的陰影裏。
阿列克斯只想吐舌頭:吹,繼續吹!
他從不相信世界上有優秀到完美的人物。所謂的“天才”不過是某方面比常人稍加豐富而已,上帝是公平的,人有所長就必有所短,就像一杯水傾斜過來,某個方向深,某個方向就必然淺。那些吹爆諾蘭·諾福克的人不過是沒看見、或是故意裝作沒看見他的缺點罷了。
那一天,媽媽帶着阿列克斯來到諾福克家的莊園,跟自己未來的丈夫住進同一個屋檐下。他們将在當年六月正式舉行婚禮。熬過漫長的旅途和無盡的視覺折磨,阿列克斯總算能解放了。媽媽牽着他下了車,他的繼父站在門廊前恭候多時。
繼父是個身材瘦小的男人,發際線像大部分不列颠男兒一樣堪憂。他與足踏高跟鞋、高挑美麗的媽媽比肩而立,那情境不禁讓阿列克斯聯想起女王陛下和她的柯基。男孩無聊地想,這男人形貌如此,繼承他基因的兒子想必也不咋樣。
“親愛的諾蘭在哪兒?”媽媽吻了吻繼父的臉頰,“我給他帶了禮物,希望他能喜歡。”
“他在練習馬術。”繼父緊張地回吻母親,“我早跟他說過你要來,叫他早點兒回來,真是的,他可能跑得太遠了。”
話音方落,一匹棗紅色的小馬便踏着端莊的步伐從樹籬後繞出來的。騎馬的少年擁有一頭暗金色的短發,微卷的發梢反射着锃亮的金光。他在三個人面前勒緊缰繩,馬兒嘶鳴着人力起來,吓得阿列克斯倒退幾步,撞進媽媽懷裏。馬鞍上的少年卻巋然不動,一邊低聲安撫坐騎,一邊用馬鞭頂了頂帽子,向被他吓壞的男孩露出無懈可擊的社交微笑——多一分顯得谄媚,少一分顯得冷淡。
阿列克斯想,要是這家夥不笑,還真有點兒像個威風的小威靈頓公爵呢。
然後他注意到了馬上少年的左腿。
少年沒有左腿。
他的馬褲挽到膝蓋,其下是一條特制的j型刀鋒假肢,特殊的構造使假肢能順利搭上馬镫。
阿列克斯連忙轉開目光。媽媽告訴過他,盯着殘疾人看很不禮貌。可他忍不住偷瞄這少年的假肢。這個威風的小威靈頓公爵就是繼兄諾蘭·諾福克。那些吹爆他的馬屁精怎麽從沒提過,這家夥是個殘廢呢?
一個殘廢,有什麽可害怕的?那些家夥是不是出于政治正确才一致對諾蘭·諾福克贊不絕口,以免落個“歧視殘疾人”的口實?
阿列克斯沒信馬屁精們的鬼話。
然後就被諾蘭·諾福克全方位吊打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