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野裏的城市女人
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山村裏。夜,似乎總來得特別早,太陽剛剛落山,各家各戶就都關上了自家大門。空曠的山野村落,只餘陣陣狗吠聲,而那陣狗吠聲幾乎是圍繞着臨近村尾安姓人家的。
“孩子都生了,還老是想着逃,安家的這個二兒媳真不是個省事的!要是當初娶了我們家的大丫頭,哪會有現在的這些事,而且還只是生了個丫頭片子!你說,她還折騰個什麽勁啊。”婦人一邊念叨着,一邊想着自己那幾個白白胖胖的外孫,頗有幾分沾沾自喜的意味。
安家的那個二兒子,她是從小看着長成的,雖然話不多。但是,那身量那模樣,哪個姑娘瞧見不多看上兩眼啊!偏偏就便宜了個外鄉女人,這是讓她最氣不過的。
“行了,孩子他娘,別人家的事,你就少操心了,說來也是個可憐人。”老丈說着說着便嘆了口氣。
這天晚上,狗吠聲響徹整個小山村,直到天明。
晨起,蹲在村口大水井旁洗衣服的婦人們,七嘴八舌的說着:
“你們知道嗎?昨天晚上安家那媳婦又跑了!”
“跑了嗎?不是被抓回來了嗎?”
“抓是抓回來了,不過,都跑了這麽多回了。不累嗎?”
“這城裏的人,還真是不安分!”
“就是,孩子都那麽大了。還跑啥子哦!再說,那安家的老二也不錯啊!”
“怎麽?大花姐,你是不是還惦記着呢?”
“去你的,一會讓我家那口子聽到了,我可不饒你啊!”
.....
婦人們哄笑了起來,然後又說起了各自的家長裏短。沒有人留意到蹲在角落裏,用力搓洗着衣服的女孩。
她像是沒有聽到周圍的聲響,似乎她們所說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已經習慣了像影子一樣将自己隐藏起來。
女孩提着洗好的一大桶衣服,用盡全身力氣,兩步一歇三步一停的往家裏挪。就連鄰居家的大嬸跟她打招呼,她都沒留意到。只遠遠聽到大嬸念叨着:真的是有娘生沒娘教。
女孩将衣服放在地上,叉着腰,大口的喘着氣,看着大嬸走遠了的身影,默然一陣,又靜靜的往家裏走。
她将衣服鋪在院子裏專門晾衣服的竹杆上,然後一件件的扯平褶皺,十分的認真細致。她想,雖然衣服已經有些破舊了,但好歹看上去不要那麽的邋遢。
“妹頭,你晾幾件衣服要晾到什麽時候?大家都還沒吃飯呢!”男人在屋裏向着女孩吼道。
沉浸在自己小世界裏的女孩,被這突然的吼聲吓得渾身一個激靈,随後馬上就反應了過來,“好的,二叔,我現在馬上就去煮飯!”說完,拿起裝衣服的水桶,快步的往屋裏走了進去。
女孩走到男人身邊,眼神閃爍,然後有些怯怯的問道:“二叔,我二嬸呢?她還好吧?”男人看了看自己的親閨女,叫了這麽多年二叔二嬸,以為能瞞過觀音娘娘,讓她賜個大胖小子,到了現在還只是個空。
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道:“一會你煮好飯端進去給她,我先出去幹活了。”“二叔,你不吃飯嗎?”女孩仍是怯怯的。
男人沒有回答就直接走了出去,女孩站在門口定定的看着離開的方向,她想,她是不該問這些的。
被經年累月煙熏的廚房,泥磚牆已經無法辨認出原本的顏色。透過土牆上小小的窗口照射進來的微光,女孩将鐵鍋用力端起,洗幹淨,放上水和米,再放回土竈的爐口上。因為身高問題,這一切做起來并不是那麽的順利。
雖然已經八歲了,但是家裏條件不好,營養跟不上,身量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小了不少。她将草屑放進竈口,然後再放入柴枝,劃燃火柴将草屑點燃,有條不紊的将這些動作做完。稀飯很快就做好了,但是找遍了家裏都沒有東西可以下稀飯,她只好盛起一小碗稀飯再撒上點鹽,然後端進了卧室。
卧室依舊是昏暗,本該是散發着泥磚的土腥氣的,現在卻是一陣藥酒味撲面而來。女孩輕聲叫喚着:“二嬸,你睡着了嗎?我煮好了粥,你吃點吧!”雖然只是個孩子,卻有着近乎成年人的沉穩。
躺在床上的女人睜着眼,空洞洞的,像是透過蚊帳看着屋頂,但又像是什麽都沒有在看。透過微光,女孩看到她眼角有淚珠劃過,她擡起手幫她搽拭着,自己的淚水也跟着流了下來。
她知道她的二嬸本不屬于這裏的,而自己更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這些,她是早就知道的。奶奶想讓二嬸生個男孫,可二嬸自從生了她之後就再沒有懷過小孩,這讓奶奶對二嬸的怨念更深。她勸二叔把二嬸轉出去再重新娶一個,二叔卻怎麽都不答應,說再怎麽樣都是自己的婆娘。
所以才有昨天晚上奶奶将二嬸放出去的事情,因為天太黑,二嬸一不留神就摔得全身都是傷。
女人忽然扶着床坐了起來,手上的鎖鏈碰撞着‘叮鈴鈴’的作響,她雙眼空洞洞的伸手拿過女孩放在桌上的稀飯,三下兩下的喝個幹淨。
女孩問她還要不要,她卻只是搖了搖頭,然後又躺了下去。
聽老人說馬上就要到秋天了,怎麽都秋天了,這段時間還老是下雨,一到下雨,菜地裏的雜草就瘋長,這讓她很頭疼。所以,女孩很不喜歡雨天,她情願到河裏一點一點挑着水來澆菜。畢竟,蹲在地裏拔草比挑水更讓她難以接受。
她在心裏一邊抱怨着,一邊拔着野草。揉了揉自己的腰,回頭看看,拔了一個上午終于快把這些可惡的雜草拔完了。
“那不是安家的小丫頭嗎?還真是勤快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着。這時,另外一個聲音跟着說,“模樣也挺俊的。”
“随了她娘,模樣能不俊嗎?要是不俊,安家老二能把那麽大的一個麻煩藏家裏?怎麽,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才多大點的孩子啊!你可不要亂說話!”
兩人說着說着就走遠了,女孩只顧着幹自己的活,沒去理會這些閑言碎語。畢竟,嘴巴是長在別人身上的。
她遠遠的看着村口,一個個背着書包的小人兒,正往各自的家裏竄。她定定的看着,似乎被那一個個書包上鮮豔的顏色刺痛了眼睛,久久的,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上一眨。
那些背着書包的孩子,有的跟她的年紀一樣大,有的甚至比她還要小上一兩歲。他們都去讀書了,她也想去,去接受每個孩子都該有的教育。可二叔沒有說讓她去,她自己自然也是不敢問的,她不敢有這樣的奢望。
忙了一天,傍晚的時候二叔也回來了。女孩将剛煮好的晚餐從廚房端了出來,放在用竹子釘制的桌子上。二嬸從房間走了出來,木然的坐在桌子旁。只有二叔在家的時候,她才能恢複‘自由之身’。
女孩注意着她的眼神,依然是空洞。整個空間沉寂的可怕,女孩靜靜的扒着碗裏的飯。然後像以往一樣,偷偷的打量着兩個大人,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這時,小院門口站着一個人在叫喚着,處于高度緊張狀态的女孩,被吓了一跳。她回頭看了一眼,是老校長又過來了。女孩看了看二叔,然後在二叔的示意下她站起了身,出去把老校長迎了進來。
“我來還是為了那件事,孩子這麽大了,該是時候上學了!”老校長語重心長的看着二叔說道!家裏沒有多餘的椅子,女孩站在一旁,讓老校長坐了下來。
老校長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在這片土地上,給予孩子們渴望的知識。學校裏的老師換了一撥又一撥,老校長卻始終堅守着。村民們也十分的敬重老校長。
剛下過雨,老校長是踩着一路的泥濘過來的,女孩看着屋裏方磚上的泥印子。原來跛腳的人走路,腳印是不一樣的。她一邊聽着二叔跟老校長之間的對話,緊張的後背都冒着汗。
她希望老校長能說服二叔,這樣她就可以跟別人家的小孩一樣,背着漂亮的書包去上學。不,即使沒有書包也沒有關系的。家裏的事情,她也會像從前一樣都做好的。她在心裏暗暗的下着決心,兩只手不自覺的交握在一起,手心裏濕漉漉的全是汗。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二叔在老校長的勸說下,終于答應了讓女孩去上學。女孩緊張的竟不知該如何動作,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老校長看了看女孩,慈愛的說道:“多文靜的孩子啊!叫什麽名字啊?”女孩低着頭,緊張的不敢答話。二叔接過話,說道:“叫妹頭,小的時候就是這樣叫的。”
一旁的二嬸,眼裏難得浮起一絲難以言說的情愫,她看了看女孩,“叫安楠吧!出自《詩經》南方有喬木。”老校長有些詫異的看了看這個一言不發的女人,渾濁的眼睛忽然閃光一絲亮光,“安楠,好名字啊!”
送走老校長後,安楠的心裏的雀躍卻沒有減少半分。今天,無疑是她這輩子以來最幸運的一天。她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去上學了,還有一個好聽的新名字,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為了保證正常上課,安楠必須在上課前把家裏的事情做好。每天點着油燈起來做早飯,在二叔念叨着燈油怎麽用的那麽快,她只好摸着黑起來做早飯。安楠總害怕着,因為自己有什麽做的不好,二叔就不再讓她去上學了。所以,她比以前更加的小心翼翼!
班上,安楠是最後一個去報到的。班主任安排她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說到時候再看看,給她安排一個合适的位置。安楠看着班主任,只是點了一下頭。其實,她坐在哪裏都一樣,她想跟班主任說,沒關系。
但是,她怎麽都吐不出來這三個字,她覺得有些難為情。可班主任說的合适的時候,卻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直到一個學期完結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如果她不那麽的膽怯,她會跟班主任說,其實前面的同學老是擋住她看黑板,她要把脖子伸得很直才能勉強看的到。
安楠總是一個人在角落裏,反複的看着課本,似乎裏面有一個無盡的空間,能讓她任意暢游着。沒有人會主動跟她聊天,當然,她也不會主動去找別人玩。
氣溫一天一天的下降,安楠翻遍了所有的衣服都沒有找到一件理想的衣服,最後只能将幾件薄衫都套在身上,才能稍微抵擋着無孔不入寒涼。不得不說,她很羨慕同學們都有一身過冬的衣服,還有一雙溫暖的布鞋。
小安楠看了看穿着涼鞋的腳上只套着襪子,這襪子還是去年補過的,她有些慶幸沒有将襪子丢掉。她那時候還想着,如果自己将襪子扔掉了,二叔會給她買新的吧!因為有一次,她看到鄰居家的小花,穿着一雙帶蕾絲花邊的白襪子,她很喜歡。
她別別扭扭的走進教室,她希望就像往常一樣沒有人會注意到她。但是,她的動作無疑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孩子們看着她一身薄衫,都想着,她不冷嗎?還真是個怪人!
這時,有個頑皮的男同學走到她桌子前,大聲的喊道:“大家快看,她沒有穿布鞋!”全班的同學都哄笑了起來。安楠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緊張的全身發燙,大冷天,手心竟然冒着汗,這樣也好,至少不那麽的冷了。
從那時候開始,她知道,她跟他們的差距是從冬天開始的。
安楠稍大點的時候,有很多孩子都踩着自行車去上學。而她仍是每天走路到鄰村去上課,不得不說,她很羨慕他們。
下雨天的時候,她總能看到忘帶雨傘的同學會有家人過來接他們放學。安楠徘徊着,期盼雨勢能小點。她從沒想過二叔二嬸會來接她,奶奶也不在她幻想的範圍裏,自從上次奶奶私自放走二嬸,之後,跟安楠一家就不怎麽來往了,說只當做少生了個兒子。
雨勢仍是不見小,可她卻等不了了。家裏還等着她做飯,晾在門口的衣服早已淋濕了吧!她把需要帶回家的書本護在懷裏,生怕書本會本雨水淋濕。
當她正準備沖進雨裏的時候,有個男孩叫住了她,“安楠,我這裏有多餘的雨傘,你先拿去用吧!”安楠看了看他遞過來的雨傘,然後說道:“不用,謝謝!”然後,就沖進了雨幕中。
她一路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往家裏跑。衣服不知道被誰幫忙将整根竹竿架在了自家的屋檐下,她看着,這才舒了一口氣。不然,又要烤衣服烤半天了。她從心裏感謝那個好心人。
二嬸最近是越發的瘦了,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本來二叔一個人出去幹活養活一家三口已經是很吃力,現在她還要上學,日子就過得更是緊巴巴的。
安楠希望自己能快些長大,長大到能讓二叔不那麽的辛苦,能讓二嬸獲得真正的自由。
第二天是周末,二叔出去幹活了。她一個人将家裏的活幹完了,然後,就出去菜園看看。下過雨的河湧,總會有很多的魚。安楠學着村裏的大孩子,将水溝的兩頭用泥巴堵上,然後将水往外澆出去。最後,水幹了,魚卻只有零星的兩三條,她不禁有些失望。
課本上寫着北大荒的蘆葦邊一撥開就會有很多肥美的鲫魚,她一直想問老師北大荒在哪,卻一直都不敢問!如果她知道那個地方,一定每天都去抓魚給二嬸煮湯喝。不過,雖然只有這幾條,也可以給二嬸煮點湯喝。她心裏喜滋滋的往家裏走!
她将魚湯端到二嬸面前,“二嬸,你喝點湯吧!”二嬸看了看她,許久,才說道:“你喝吧!我沒胃口。”二嬸不常說話,要麽躺在床上,要麽坐在床沿呆呆的望着土牆上那窄窄的窗口。所以,她的聲音總是帶着一絲喑啞。
也只有在安楠面前她才會說話,要是別人,她連正眼都不會看上一眼。這個別人,自然也包括二叔。
這天,二叔回來的特別早,還帶回來了一麻袋的河蚌。安楠看着很高興,這段時間她吃自己腌的鹹菜早就吃膩了。安楠在二叔身邊傻站着,想動手幫忙,卻怎麽都搬不動那一大袋河蚌。
她看了看二叔,然後說道:“二叔,我今天在河裏抓了幾條魚。煮了湯,你快趁熱喝了吧!這裏讓我來就好!”二叔将裝着河蚌的袋口打開,然後,才慢慢的問:“你二嬸喝了嗎?”
安楠搖了搖頭,說:“沒有,說沒胃口!”男人馬上放下手上的東西,轉身往屋裏走了進去,安楠看着他端着一碗湯往卧室裏走了進去。
随後,聽到裏面傳來清脆的碎裂聲。安楠的整顆心突然就提了起來,她豎起耳朵想要聽聽屋裏的動靜,可卻什麽聲音都沒有。
她若無其事的繼續沖洗着河蚌,過了一會,二叔冷着一張臉從屋裏走了出來。安楠不敢看他也不敢叫他,只是靜靜的蹲在那,繼續着手上的事情,似乎這件事可以做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