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牢犯的女兒

二叔在院子裏站了一會,然後就出去了。安楠定定的看着門口出神,她無數次期盼她父母能像其他同學的父母一樣。在她調皮時候罵她一頓,甚至打她一頓也好,而不是像現在一樣,無論她的成績再好,也沒有人過問一句。況且,她什麽時候調皮過?

她也想過,會不會自己的父母真的是另有其人,可二嬸就是在這屋裏生的她,大概也沒有人會願意将自己的孩子往這窮苦的山村裏送吧!更何況,二叔也不會收養別人的孩子!況且,還是個賠錢貨。

她甚至荒唐的将河蚌的珍珠含在嘴裏,企圖變成一條滿身金光的龍女,一飛沖天,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十年的小山村!那時候的她,大概沒有想過,河蚌跟龍根本就是兩個物種。

直到晚飯煮好了,二叔還是沒有回來。二叔不在,二嬸就沒辦法出來吃飯。安楠幫二嬸盛好她平時的飯量端了進去,二嬸沒有說話,接過碗就開始吃了起來。她似乎沒有察覺出來今天的菜跟往日的有什麽不同,不管是什麽,都是嚼兩下就咽了下去。

安楠看着她那因為長期鎖着鐵鏈而淤青不散的纖細手腕,心裏不禁隐隐作痛,可她卻什麽都做不了。難道像奶奶一樣放她走嗎?她有想過的!可是,她找遍了整個屋子都沒找到二叔不知道藏在哪裏的鑰匙。或許,他早已就将多餘的鑰匙扔掉了。這樣就可以将二嬸一直囚禁在這裏,直到死去。

夜裏,安楠聽到大門被推開了,想着定是二叔回來了。過了一會,她聽到鐵鏈晃動的聲音,然後又傳來二叔粗重的喘息聲。

她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起初,她還以為是二叔生病了。雖然擔心着,卻只是在房門外徘徊着,不敢敲門。但是,第二天看到二叔好端端的,之後她就沒再放在心裏了。

似乎又開始下雨了,雨點敲打着屋頂的瓦片滴答作響。她聽着雨聲,漸漸的睡了過去。

兼任美術課的語文老師很喜歡安楠,總是誇她的畫畫很好,但當她問起安楠的畫為什麽總是用鉛筆上色,安楠沒有說話。

她不想欺騙老師,卻也不想說出讓自己難堪的話。所以,即使她的畫是最好的,卻一直都沒有拿過高分!

因為安楠最好的朋友就是課本,所以每次考試,她的朋友都能幫她取得高分數。從前,在同學眼裏的那個孤僻的怪女孩,現在看來似乎是有什麽不同了。至少,會比以前順眼一點。

漸漸的,也有同學會來向她請教問題,她倒是會不厭其煩的解說着。雖然,那人轉身就會說她是外鄉女人生的,但她卻不在乎。她曾經想過,要是他們能接受自己這個外鄉女人生的孩子做朋友該有多好,她是希望自己有朋友的。

可是現在,她已經習慣一個人了。或者說,她已經把好朋友的位置給了課本。從此,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

慢慢步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心裏總會有一份憧憬。憧憬着未來,憧憬着心儀的那個男孩或女孩。

五年級的安楠,在課間,上完洗手間回來的時候,發現課桌下有一盒新的彩鉛,上面還夾着一張紙條:願你的天空,從此彩虹高挂!

安楠翻過紙條背後看了看,也是沒有署名。她一時猜不出這是誰放在自己這裏的。于是,将紙條撕碎,将那盒彩鉛交給班主任,說不知道是誰的,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至于有沒有人去認領,或者是誰去認領,這都不是她所在意的。

其實,她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有一盒彩鉛。但在她看來,那麽貴重得東西不應該是由一個不知是誰的誰來給予。這麽輕易就能得到這麽貴重的東西,她害怕會用自己更貴重的東西來換。畢竟,屬于她的貴重東西并不多。

這天放學,安楠總感覺身後有人在跟着她。她很害怕,如果她被拐跑了,二叔會不會去找她,二叔去找她,那二嬸一個人在家怎麽辦。她越想越害怕,慢慢的蹲下去假裝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然後,悄悄的用手抓了一把沙子。

她不敢回頭看,只是快步的走着。後面的人也跟着她的速度一直尾随着。最後,她小跑了起來。但是,很快就有人追上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楠大叫了一聲,然後将手上的沙子撒向那個人。

果然,那個人沒有再跟着她了。但是她仍是有些害怕,依然保持着小跑着回家,到家的時候上衣都濕了。

正在殺魚的二叔問她怎麽回事,她只好如實的說着。二叔拿着還沾着魚血的刀出去轉了兩圈,說沒有看到人。安楠想,也幸好是沒人,要是有人,估計也會被吓個半死吧!

只是,她沒有想到,第二天還是有人跟着她。她決定鼓起勇氣,去看個究竟。可當她轉過身的時候,哪裏有什麽陌生人,跟在她身後的是她同班的一個男生。

“你今天怎麽不跑了?”男孩向她問道。安楠狐疑的看着他,“昨天也是你?”

男孩苦着一張臉,然後嘆了口氣說道:“是啊!本來想跟你一起走的,結果吃了一把沙子,現在眼睛還紅着。我媽問我還沒敢說!”

安楠一臉的歉意,“江韬,對不起啊!我還以為是什麽壞人,你為什麽不叫我!”那個叫江韬的男孩只是笑笑,哪次不是越叫越跑,叫還不如不叫。

“我昨天只是想問一下你,為什麽要将那盒彩鉛交出去!那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江韬的語氣略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安楠看着他,表情帶着微微的僵硬,“原來昨天跟在我後面的人是你,你怎麽知道我什麽時候生日?”江韬幹笑了幾聲,試圖去掩飾着尴尬,“你們家的事都不是秘密,偶爾聽大人說起的!但是,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保證我一句都沒說,不,半句都沒!”他豎起三根手指,語氣十分的肯定。

她早就習慣了別人對她的‘另眼’相看。至于,眼前的這個人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她自然也是不會在乎的。她對男孩說:“我沒空跟你聊,我還要回家做飯呢!”說完就快步往家裏跑,留下有些失落的男孩呆呆的站在原地。

安楠從來沒有想到的是,即使她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給予的,她所認為貴重的東西。但,屬于她的,僅有的珍貴仍是沒有為她停留。

本以為全國第四次人口普查會像上一次那樣,直接由村裏統一上報人口。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直接上門來了。二叔從不讓二嬸見外人,更何況還是外來的陌生人。二叔還來不及将二嬸藏起來,甚至說他還來不及反應,人就這樣走了進來。

他們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起吃飯,二叔的緊張是那麽的明顯,下意識的看了看二嬸。一起來的有兩個男人,他們看起來,跟整個小山村都是那麽的格格不入。他們身上散發出那種不容忽視的氣息,讓人感覺他們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讓人不得不仰視着。

年紀較輕的男人順着二叔的視線,看向了二嬸。從二嬸手上的淤青,再移到她的臉上。他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許久,才略帶激動的喊了出來,“你是《雪幕》的作者,簡慕雪!”

女人聽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淚珠‘啪嗒’的滴在了地上。

是啊,有誰會想到,十二年前那個失蹤在自己的個人畫展前夕的青年女畫家,竟會出現在這個小小的山村裏。這件事在十二年前可謂是轟動一時,用了半輩子來培養女兒的簡家父母,最後也因為接受不了打擊而相繼去世。這些,簡慕雪自然是不知情的!

眼前的女人哪裏還有當年的風華絕代,有的只是幾近木讷的呆滞!

在二叔被警察帶走的那天,奶奶将所有惡毒的語言加諸在那個外鄉女人的身上。只是,被罵的那個人卻沒有聽到她的這些指控。安楠遠遠的看着,那個她叫了十多年的二嬸被人接走了,那是個如翠竹般清雅的男子。

沒有人發現她就站在人群的不遠處,似乎,也沒有人想起還有她這麽一個人。就連她自己都懷疑,她究竟應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最終,二叔因收買被拐婦女、□□、非法拘禁,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12年。

在人群散去之後,她慢慢的走回那間她住了十多年的泥磚房。令她自己都覺得意外的是,她竟然沒有哭。只是呆呆的坐在空落落的院子裏,直到月亮挂在樹梢上。

從外鄉女人生的,變成了牢犯的女兒。沒有人願意接受她這種身份的人做同學,就連那個曾經送她彩鉛的江韬也是如此。安楠的身邊,跟以往比起來都要更加的清淨!

沒有人考慮過,她一個十多歲的女孩要怎樣在那間破泥磚屋生活下去,包括那些所謂的至親,在他們看來,不把她趕走就已經是對她很客氣了。奶奶也将對那個外鄉女人的怨氣轉移到了她的身上,所以,自然也是不會再看她一眼。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她發現了很多可以賺錢的渠道。去山上割山草的時候,可以順便摘點野果。到河裏撈魚的時候,可以順便摸點田螺。這樣就可以用手推車,一起推到鎮上去賣。她藏起自己的膽怯,學着旁邊的大嬸那樣大聲的吆喝叫賣着。

也有人欺負她是小姑娘,故意把價格壓得低低的。可她實在是沒有太多的經驗,見有錢賺也就算了。但之後,客人也總會來光顧她的生意。所以,她的東西總是賣得很快。

她的課仍是繼續在上,沒有落下任何的一門功課,成績也保持在年級的前幾名。這些年,她一直保持着一個習慣,只要沒什麽事情,她都會拿起鉛筆畫畫。

不知道是天分還是遺傳,她的畫連老師都開始驚嘆了,沒有人再會去介意她的畫是什麽顏色。

也會有人說,“有什麽了不起,再怎麽樣也不過是個牢犯的女兒,能有什麽出息!”安楠沒有跟他起争執,一如既往的像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

但是,這時卻有人為了她跟那人動了手,是江韬。班主任把他們三人叫到了辦公室,安楠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聽着那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辯着,不亦樂乎。

安楠看了看窗外,烏雲密布,好像快要下雨了。院子裏還晾着菜幹,她只希望在她回到家之前不要下雨才好。要不然,起了黴點可不好賣。

所幸的是,風将烏雲吹散了,只餘滿天的雲霞,紅彤彤的,漂亮極了。她一邊想着今天考試的內容一邊走着,一時沒留意有個胖婦人站在她家的矮牆邊指着她家罵‘小狐貍精’。安楠從胖婦人身邊經過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愣了一愣。

婦人像是有點洩氣了,剛剛罵了那麽久原來都白罵了!但看到安楠不理睬她,火氣又馬上升了起來。

安楠将幹透了的白菜幹裝進塑料袋裏,以免受潮。然後,才開始準備自己的晚餐。胖婦人仍在院子外叫罵着,已經有鄰居在旁邊指指點點了,安楠只當做沒看到也沒聽到。

她給自己做了一碗醬油拌飯,坐在桌子前一邊吃一邊做作業。江韬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拉着胖婦人,“媽,快回家吧!別在這裏丢人了。”

胖婦人瞬間将槍口指向自己的兒子,然後順着臺階就下去了,一邊罵着兒子一邊往家裏走。如果江韬不出現,她會不會就這樣一直罵到天荒地老,安楠這樣想着。

江韬沒敢再走近安楠的身邊,許是少年覺得難為情吧!安楠也沒太在意,只是有時候他跟其他男生一起走過她身邊的時候,那些男生總會向着她的方向擠眉弄眼。

她似乎天生沒有其他女生的小心思,也不想去存那些心思!在沒人關注的情況下,她的成績越來越好,而畫畫的技術卻只停留在老師口中的好。

馬上就要‘中考’了,安楠已經沒有心思去打理她的那些小生意。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用功!就算考上了,也不見得就可以去上學!想到這裏,安楠終于哭了出來,連同二叔入獄,二嬸離開時憋着的淚一同釋放出來。

她哭得肝腸寸斷,頭腦發暈,沒有人知道她哭了多長時間。她強撐了這麽久,終于開始真正的正視自己的無助。初中所需的費用,不是她賣點魚賣點野果就能湊得夠的。這個,她一直都知道的。

‘中考’的成績終于出來了,安楠以全市‘中考’的最高分,考入了‘一中’初中部。同時,‘二中’初中部也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而且還有優等生免費入學政策。她想跟人分享這些自己努力的成果,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但這些并沒有影響到她高漲的情緒,她拿着入學通知書,高興得在家裏亂轉,不知道做什麽才好,心裏慶幸着幸好沒放棄!

可這些消息,并沒有讓她高興多久。‘二中’很快就來消息了,說她的免費入學名額取消了,理由是有人比她更需要這個名額!

在經歷過希望再化成灰燼的安楠,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

是啊,誰會去眷顧有着一個牢犯父親的孤女呢!

90年代的中國刮起了一陣‘打工潮’,村裏的年輕男女都往外跑。安楠拿着手上僅有的錢,幾經周折,走出了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山村。

剛洗完澡的安楠端着臉盤走進宿舍,同床鋪的大姐用手肘撞了撞她,示意她看向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每天下晚班回來,窗下總會有人在放羅大佑的《戀曲1990》,等她們宿舍關燈了才會關掉。

“小安,依大姐看啊,那個小夥子挺不錯的。真的可以考慮考慮!”大姐一邊打毛衣一邊向她說道。安楠看了看大姐,沒有答話,只是笑笑。

晚上,在大姐的呼嚕聲中,安楠醒了過來。她睜着眼看着上鋪的床板,不知道是誰在翻身,上下兩層睡着四個人的鐵床發出了‘吱呀’的聲響。

安楠被身材壯碩的大姐擠得只能貼着牆,看着大姐熟睡的臉龐,也不忍心叫醒她。大姐總有織不完的毛衣,說是給家裏孩子的,但她家裏有幾個孩子,安楠卻沒有問。

她來到這個城市快一年了,車間總有幹不完的活。每天念叨着說要回去看孩子的大姐,也總是找不到合适的時間,只是毛衣越織越多。

同宿舍的女孩攢了幾個月工資,終于買來了心心念念的錄音機,每天去到哪都會将錄音機在身上,磁帶聽完一邊又翻到另一邊,就這樣循環着。

就連不熱衷潮流的安楠,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會跟着哼幾句。

“小安啊,你怎麽老是呆在寝室裏啊!年輕人多出去玩玩,都要變成書呆子了!”大姐一邊打着毛衣一邊跟安楠說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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