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皎月如盤,樹影如魅。
縱橫交錯的高速路上,一輛跑車穿梭其中。在月逐光追之下,泛着若隐若現的粉紅色。
“上趕着去投胎呢!”後座的程正生掀起眼皮幽幽道。
藍城瞥了眼後視鏡,挪了挪屁股,索性将音響扭到最大。
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周麗鵑便是被這音響給吓醒的。她一骨碌爬了起來,愣愣地看着前方隧道裏的橘黃暗燈。
這與她的記憶不太一樣,怎麽睡一覺醒來就換了個地方呢!
這場景就跟她當初被拐離花場一模一樣。
她驚慌地忙四處張望着,還好,除了旁邊兒的一坨黑影,這裏沒有別的姑娘了。
周麗鵑稍稍松了口氣。
原來又是在做夢!
她歪了歪腦袋,磕在玻璃窗上的那只手上,頓時清醒。
似想到了什麽,周麗鵑忙低頭去看自己的肚子,附手摸了又摸。
“沒跑,還在裏頭呢。”那坨黑影出聲兒。
周麗鵑聞聲轉了過去,程正生剛好打開車內的燈。
跟剛才隧道裏的燈色一樣,卻暖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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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生沒抽手,扶了扶她的腦袋問還睡不睡。
周麗鵑搖頭,望向窗外一閃而過的樹影,問道這是要上哪兒。
對于這種不正常的操作,她都已經習慣了。
“結婚。”程正生言簡意赅。
話音剛落,兩道訝聲崛起。
而從聲音的大小高亢程度來看,前頭開車的那位顯然比周麗鵑還要驚訝。
藍城只道程正生大半夜的又發瘋了,要連夜開車回源城。
這麽刺激的事兒他怎麽能錯過呢,還自高奮勇的當起了司機。
在他見着程正生懷裏的周麗鵑時,就覺得更加刺激了,程正生這是要拖家帶口的連夜逃亡啊。
愛車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可開着開着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徐廣強從他們住院起就沒露過面,住院期間也沒有任何人來看守過,這就不是一個‘犯人’該有的待遇啊。
奈何棄文從舞之後,他的大腦就不允許有思維這東西産生了。
思來想去,藍城得出這根本就是一出調虎離山之計的結論。
可土姑娘沒了就沒了,他說什麽了嗎。沒有。
好歹這土姑娘還真有姐妹。
這前不久已了許人家的妹妹暫且不論,但總歸還有個認的姐姐不是。
他都卑微至此了,現在卻告訴他這大半夜的開車就是為了去結婚。
這就沒有人性了啊。
藍城怨着一張臉,十分不爽。
“怎麽,你有意見?”程正生擡眸問道。
藍城咬着牙,擠出聲兒道:“沒有。”只那速度,肉眼可見的慢了下來。
程正生勾了勾嘴角,而後轉頭瞥向周麗鵑,幽幽道:“難道小黃鹂~也有意見。”
周麗鵑感受到那噴撒在耳邊兒的溫熱氣息,一陣猛搖頭。
這婚都是她求的,哪還能有意見呢。
程正生笑了,複而擡手關了頂上的暗燈,疊腿仰躺在後座靠上:“很好,我也沒什麽意見。”
只那晃悠着的腿有一下沒一下的踢着前頭的駕駛座靠:“當蝸牛呢!”
藍城又挪了挪屁股,只差沒撲在那方向盤上,怨怨道:“老子又不急着去投胎。”
這邊,周麗鵑除了自個兒的心跳聲,什麽也聽不見。
結婚?
說實話,婚雖然是她求的,但對結婚這事兒她也壓根兒沒什麽概念,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麽美好的印象。
周斌媽自從嫁給周衛民後,就三天兩頭坐在大門口跟人哭窮。
吐一下瓜子兒皮嘆一聲兒氣道眼看周斌也大了,到時候該那什麽來給他娶媳婦。
她那會兒剛好從洗完衣服回來,就聽另外一個胖婦女說你怕什麽呀,不是還有一個女娃娃,到時候嫁出去了不就有錢了嗎。
周斌媽笑嗔那婦女瞎說八道。
婦女卻越說越來勁兒,拍了拍手裏瓜子兒屑道這怎麽就不行了,她那媽死的早,不都是你一手一腳帶大的。女娃娃嘛,遲早都要嫁走的,也就這時候能回報回報你的養育之恩了。
周斌媽聽着笑地都合不攏嘴。
而她,仿佛也從那張笑臉上看到了自己不久後的将來。
晚上,周麗鵑又聽見周斌媽跟周衛民談起了這事兒,起初周衛民還呵斥幾句,後來嘛,也漸漸地保持了沉默。
是以周斌每次跟她吵架都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道你算老幾啊,養着你不過是為了給我攢錢娶媳婦兒用的。
她不禁激,聽不得這話,每次都發狠打得周斌哇哇大哭地跑去告狀。
後來在周斌媽,周奶奶的雙重夾擊之下,周衛民同意了将她送去花場。
這即保了他那點兒虛僞的面子又得到了一筆不錯的預付工資款項,而且遠遠比聘禮高得多。
可即便如此,周麗鵑都沒有斷了結婚的念想。
在她的觀念裏,這是可以有家的唯一渠道。
她以前跟二丫她們一起洗衣服,聽她們說的最多的便是對自己今後婚姻的向往。
有人說只要能找着一個自己特別喜歡的,便是不要那彩禮,也是可以的。
有人又說這不行的,禮行一定要的,不然男方家裏會覺得你很廉價,反倒看不起你。
哪怕什麽都沒有,酒席也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到時候多有面兒啊。
二丫也連聲附和道,還有生辰八字,結婚前一定得去合一合。我姐就是因為沒算這個,嫁了過去,過不到一起去。三天兩頭的就往娘家跑,那旁的人明面不說什麽,背地裏指不定怎麽笑話呢。
說罷又想問問周麗鵑,以此來引起共鳴。
可剛轉過來半個頭,又嘆着氣兒轉回去了。
全村的人都知道,周麗鵑嫁人是要給周斌籌錢取媳婦兒的。換句話說,哪家彩禮出得多,人就歸哪家了。還管什麽生辰八字合不合的。
周麗鵑那時聽着,只道這結婚原來是件這麽麻煩的事兒。
可這會兒聽見程正生說起結婚,好像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
甚至連酒席都可以沒有。
周麗鵑想着想着,心跳也慢慢地平複了。
也是,她除了田秋芝以外沒有任何的朋友。親人,更是形同虛設。
她仰頭望了望程正生,想起他的那句‘母下落不詳,父多年不往’,恐怕情況還不如她呢。
周麗鵑撇了撇嘴,這結婚好像也沒什麽可激動的嘛!
可她不知道的是,程正生壓根兒就不知道婚姻這玩意兒為何物。除了受段小姐影響知道結婚要戶口本以外,其餘的一概不知。
更別提什麽彩禮,酒席的。
似察覺到周麗鵑的視線,程正生啧了聲,下巴磕在她腦袋上,悠悠道:“男人什麽時候都可以看,但我女兒說她要睡覺了。”
話音剛落,藍城幹嘔了一聲兒。
程正生不樂意了,又踹了踹椅子,陰陽怪氣道:“聽說那個護士,跟那什麽芝的挺熟的。”
“田秋芝。”周麗鵑補充道。
程正生嗯了一聲兒,佯作問道:“那護士跟那芝什麽關系來着?。”
“姐妹啊。”周麗鵑應。
田秋芝說他們能這麽快找到這裏,就是因為她。
程正生很滿意周麗鵑的回應。
瞧瞧,朽木也給他雕出花兒來了。
“那還真是巧了。”程正生幽幽道,“那護士跟徐廣強還挺像的。”
“程正生,我□□大爺。”藍城一聲暴吼,輪胎都打滑了。
好歹給他留個美麗的念想也成啊。
“不好意思啊,那玩意兒我還真沒有。”程正生悠哉道,“那地裏挖出來的可就沒那新鮮感了。”
“你,你他媽的……。”不好,藍城發現自己詞窮了。
“哦喲,這個恐怕也沒有。”早就被段小姐放跑了。
周麗鵑将腦袋埋進他的懷裏,低低地笑了。
程正生緊了緊手臂,掀起眼皮乜了眼後視鏡裏的怨婦臉,他既然出了力,就得讨要些好處不是。
那一屋子的黑烏鴉,他可是腿都踢酸了呢!
——
天際吐白,紅日欲出。
一記剎車,周麗鵑被一股巨大的沖擊力給撞醒了。
睜開眼,窗外霧蒙蒙一片。
雨器閃過,刮出一山的煙霧缭繞。
那淡淡的紅日從騰騰的煙霧中冒出半個頭,堪堪懸挂在一座座低矮的綠山包上。
周麗鵑認得,那些山包是墳茔。
後頭的藍城怕是摔得不輕,顫着手搭在周麗鵑的椅背上爬了起來,剛伸出個腦袋,看見那成片的墳茔上冒着白煙,瞬間忘了自己起來是要幹什麽的。
“差點兒忘了,還沒帶小黃鹂來見家長呢。”程正生一手搭在方向盤上,聲音淡淡的。
周麗鵑聞言四處望了望,除了那輪紅日,荒涼無比。
甚至陰森。
而後又聽程正生啧了聲兒道太久沒來了,都快忘了段小姐的家在哪兒了。
藍城大人有大量,不計較從睡夢中被摔醒這一小小的插曲。很自覺得又爬回去躺着了,一副我未曾醒來的模樣。
他最怕程正生提起這位段小姐了,上一次聽到段小姐的故事他差點兒沒喝死過去。
周麗鵑沒說話,跟着下了車。
她沒聽過段小姐的故事,也不知道段小姐是誰。
清晨,山裏的空氣沁人心脾。
程正生拉着她繞了一座又一座。最終在一座長滿草的小土包前停了下來。
他曲腿蹲下,伸手扒開了牌位上纏繞的枯草,低頭短促一笑:“看來段小姐的魅力不減吶,這些花啊草啊的都自行慚愧喽。”
即便沒了草的阻礙,周麗鵑依舊沒能看見那石碑上頭的名。
“我給您孫媳婦兒帶來了,您瞧瞧還滿意不。”程正生撚着手裏的枯草,“好不容易逮着的,您可別再給我放跑了,這一跑就是倆,到時候我不得虧死。”
周麗鵑上前幾步,彎腰九十度恭敬道:“奶奶您好,我叫周麗鵑,就,就是那個孫媳婦兒。”
程正生哦喲一聲兒,悠悠道:“瞧瞧我這記性,段小姐最不喜和聰明人打交道了,她老人家定是滿意的。”
周麗鵑沒聽出這話的意思,喃喃道:“原來名字就叫段小姐。”
程正生聞言,順着周麗鵑的視線瞧了瞧那塊無字碑,神他媽的名字就叫段小姐。
他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不着痕跡的挪到了下一座。
他就說嘛,太久沒來了。
周麗鵑也跟着挪了過去,這回即便上頭布滿了草,她還是能看出來碑上的字。
她有些驚奇道:“這個人也姓段。”段秀英,沒有段小姐特別。
程正生嗯了聲,一本正經道:“剛才那個是段小姐的客廳,這個是卧室。”而後又補充道,“果然,段小姐的魅力不減當年,走都走了還不忘沾些花惹些草的。”
周麗鵑有些無語,忽略了程正生的那一通胡說八道,上前将那些雜草給扯了下來。
她奶奶是跟大伯住在一起的,雖說是兩家人,但也就是一個坎上一坎下的距離。
記得有次老人家坐在院壩裏腌酸蘿蔔,回頭喊了大伯家的兩個孩子和周斌要不要吃蘿蔔。
大伯家那倆沒應聲兒,周斌嫌棄道不吃。
她當時噠噠噠地跑出去說奶奶我要吃。
話音剛落,那塊兒酸蘿蔔就直接進了她自個兒的嘴裏。
她那時也才明白老人家不是忘了叫她,而是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叫她。
周麗鵑擡頭,望着程正生:“你奶奶喜歡女孩兒嗎?”
“喜歡。”程正生答。
何止是喜歡,巴不得他就是個女的。
段小姐的那點兒小心思他還是知道的。一來是希望有人能繼承她的‘化妝品’事業,二來也省得以後出去禍害人家姑娘。
周麗鵑笑,說:“那你奶奶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程正生嗯了聲,沒再說話,就這麽靠在樹上看着她。
“過來。”他說。
周麗鵑拍了拍手裏的土,還沒站穩就被程正生拉了過去。
力道很大,身後的松樹晃了又晃。
成串的露水噼裏啪啦砸落了下來。
程正生伸手附上周麗款的腦袋,笑說段小姐可真夠小氣,不就是認錯了地方,至于哭成這樣麽。
“所以你也是個好人。”周麗鵑埋頭說。
“小黃鹂眼光不錯喲。”程正生低頭附在她的耳邊兒道,“這麽大的秘密都被你發現了哦。”
紅日漸上,雲霧散去。
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這片綠色裏。
——
他們到時,民政局的大門剛開。
工作人員覺得自己也算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這麽些年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啊,但兩男一女過來登記結婚的還真是頭一次見。
那女孩兒站中間,兩邊各站了一男的。
右邊兒那男的有些懶散的斜靠在櫃臺上。身着白色襯衫,下擺毫無章法的塞在了的黑色休閑褲裏,手指頗有節奏的叩擊着臺面。
那銀色的耳釘随其節奏一閃一閃。
容貌妖,氣質亦妖。
女相卻毫無女氣。
好看,是真的好看。
左邊兒那男的則有些相反,不是女相卻透露出一股子似有若無的騷包氣兒,像只開了屏的花孔雀。
特別是那身蛋黃派衣服,一般人還真招架不住,可穿他身上竟也毫無違和感。
此刻也靠在櫃臺邊,撅着屁股端着杯水有一口沒一口的吸啄着。偶爾拉扯出杯沿刮下嘴角的殘珠。
總之,好看也好看,就是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中間那女孩偏瘦,但很漂亮,一雙大眼睛圓溜溜的。
怎麽看都跟那倆男的不像是一路人。
“看完了?”程正生涼涼道。
工作人員聞言,低頭整理單子。
其實單子早就弄好了,只是她一不小心就給看忘了。正當她在斟酌着要遞給誰時。
花孔雀開口商量着說能不能也給我一張。
他這一路是上忍辱又負重的,至少得滿足一下好奇心吧。
程正生難得沒有出聲,默默地将備好證件推了過去。
工作人員接過,看着周麗鵑問道:“姑娘,你是自願的嗎?”
雖說源城近來社會風氣好了不少,但要改善的還有許多。
比如搶親?
花孔雀看着既沒有妖孽男聰明,也沒他好看,但勝在那滿滿的親和力吶。
過日子嘛,平平淡淡就好。
無視程正生散發出來的那股戾氣,她又問了一遍。
周麗鵑接過單子,用力的點頭道:“嗯,我是自願的。”
工作人員一臉憐惜了望了眼藍城,不就是一張單子麽,給了又何妨呢。
随着快門咔嚓一閃,剛印重重一落。
這世上,從此便多了一組家庭。
那是周麗鵑和程正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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