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忘川
驚醒的時候，我竟淚流滿面。
那個“阿深”是我嗎？她身後的玄袍男子又是誰？夢裏，我分明将男子的面目看得很清，可一醒過來，卻怎麽也想不起他的容貌。這到底是夢境，還是我殘留的記憶？
我在榻上坐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混亂，幹脆起身出門溜達。一開門，我吓了一跳：“沈醫官？你堵在我門口做什麽？”
沈夷靜靜看着我，沒有說話，腦海裏也沒半點聲音，似乎是在發呆。我默了默：“我要出門，你能不能讓一讓？”
他沒動：“去哪？”
“随便走走。”
他徑直轉身：“一起。”
我默默跟上去，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的心念居然極其安靜，什麽也聽不出來。難道他消失這三日，找到了對付我那異能的辦法？
優勢莫名消失，我有些郁悶：“喂，我聽不見你的心思了，你使了什麽法術？”
“沒有法術，平心靜氣罷了。”
我愣了。合着他想了三日，想出的招數就是當着我的面啥也不想？我翻了個白眼，只聽沈夷說：“你有意見？”
“沒、沒有，”我含混道，“你的心思安全了，我也落得清靜，同喜同喜。”
“是麽。不能再窺探我思慕之人的模樣，你不遺憾？”
“啊？”我打着哈哈，“醫官大人瞧着冷情冷面，竟也有思慕之人？真是看不出啊看不出。”
他停下腳步，冷臉居高臨下地瞧我。我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只得喪氣道：“這些小鬼傳話也忒快。是，是我嚼的舌根，要殺要剮放馬過來吧。”
沈夷略一拂袖：“《輪回典》九章三節五目，妄議醫官者，滅其魂魄，永出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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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腿一軟，直接歪倒。觸地前，一股精純的神力将我托了起來：“若不想死，不妨與我做個交換。”
***
之後的日子，我天天跟在沈夷後面端茶倒水。整個輪回之間都把我當成醫官大人面前的紅人，見面必得上來巴結一番。
比如：“姑娘，這是我剛得的冥火種，放在房裏照明可亮堂了，三年五載都不會熄滅，您一定收下。哎，順便打聽打聽，近來有沒有好的命契放出？能當皇帝的那種？”
再比如：“姑娘，聽說大人房裏前幾日空出個鬼差的職位？煩請您幫我說道說道？”
又比如：“姑娘，大人至今孑然一身，甚是孤寂。據說大人傾心玄袍女子？我家二大爺的三侄女便是如此，姑娘費心引見一下？”
我疲于應付，卻被最後這個話題吓得直打哆嗦：“這位兄臺說笑了，咱們大人哪裏傾心女子？咱們大人才不傾心女子。”
我滿心都是沈夷的威脅，所以忽略了對面小鬼愈發虛幻的臉色。直到第二日，整個輪回之間盛傳醫官大人是個斷袖，我才意識到昨天那句話裏的歧義。
我直接跪到沈夷面前，哭天抹淚道：“大人饒命，這次真不是我妄議您。我只是記着大人的囑托，萬萬不敢和旁人提起那玄袍女子，才順口打了岔。您身正不怕影子斜……”
沈夷理好手邊的一疊命契，涼涼擡起眼皮：“你跟在我身邊聽了這些時日，可聽出些什麽？”
我一下來了興致：“大人，我聽了您的心思這麽久，幾乎可以确定，您有關那玄衣女子的記憶依然還在。而它之所以模糊不清，多半是因為曾被施加過封印，并非已經消失。”
我注意到，沈夷搭在桌上的手指慢慢攥成了拳：“你如何可以确定？”
我拱手道：“那些記憶若徹底消失了，我該什麽也聽不見的。然而事實卻是，我能聽見些含混的聲音。這說明有什麽就在那裏，但其內容無法分辨。想來是有一股力量将其壓制，或許是個封印。”
沈夷斂眉閉目，看不出是緊張還是釋然。
我不禁問道：“可是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我能聽見的僅僅是大人心中所想。大人能想到，我才能聽到。您明明已經發現了心中的記憶，為什麽還要我再聽一遍，才能确認它們的存在？”
他沉默良久，才輕聲道：“旁觀者清。我心中确有飄忽的念頭，卻看不清模樣。幾千年了，時間已經過去太久，我早已不知那究竟是記憶還是幻覺。但若是幻覺，你不會聽到，你能聽到的一定是記憶。有你确認，我便放心了。”
我突然有點同情沈夷。在這輪回之間，他能夠呼風喚雨，不論是人是鬼，見到他都噤若寒蟬。然而，他的臉上從來只有淡漠空茫，這一刻還添了許多徹骨的思念和落寞。
我嘆了口氣。他擡眼看我：“怎麽？”
我搖搖頭：“大人為何希望保留這些記憶？有時候忘記并不一定是壞事，就像我，心中空蕩反而一身輕松。反觀大人，只知有個半人半神的女子存在，卻想不起任何細節，甚至看不清她的模樣，這不是平白給自己增添痛苦麽？”
他淡淡瞥我一眼：“你不懂。有的人一旦出現，就是一世的執念。忘卻固然輕松，卻也是巨大的空洞。記憶雖苦，但若能填補這空洞，也可甘之如饴。”
我一時無言以對，而他站了起來：“走吧，去忘川。”
***
忘川寬闊平靜，首尾茫茫。沈夷負手立于岸邊，一身玄袍随風而舞。即便身處黑暗的地府、身着深重的顏色，卻仍擋不住他一身清正精純的神力氣韻。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莫名生出一股流淚的沖動。我搖搖頭，自己最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只聽他平靜道：“依照約定，你助我确定了記憶的存在，我一定竭盡所能為你淨化魂魄，重入輪回。除非，你想留下做鬼？”
“不不不，”我連連擺手，“這地府太黑了，我不喜歡。據說人界有個‘太陽’，到處都亮堂堂的？我覺得那個不錯，很想出去看看。”
“好。”他應道，“你應是沐過忘川，才丢了所有記憶。我找不到你那異能的來源，所以無法将其除去。為今之計，便是先從忘川中尋回你的記憶，再徐徐圖之。我給你施個術，你跳下去，屬于你的記憶自會附到你的身上。所以，跳吧。”
“跳？”我默默滴下兩滴冷汗，“那記憶萬一沒附上，我還把現在的事也忘了怎麽辦？到時候你要是賴皮，不承認給我的許諾，我豈不虧回姥姥家去了？”
沈夷涼涼回頭瞧我，我連忙賠笑：“大人一言九鼎，不容置疑。跳，我這就跳。”
說完我咬牙閉眼，豁出去一頭沖下岸邊。然而接下來，我卻沒有掉進水裏。我眼睜睜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腳下忘川的波濤漸漸洶湧。然後，忘川緩緩從正中分開，顯現出底下巨大而無垠的空洞。
我茫然地沖沈夷吼道：“不是你讓我跳進忘川的嗎？又把我浮在半空算怎麽回事？”
他的臉上竟也寫了震驚：“不是我。”
“不是你？”我無語道，“那難道是我麽？”
這個時候，忘川已徹底分立于我腳下兩邊。而我的正下方，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深淵。一股涼意順着我的脊梁骨蹿了上來：“沈夷！你放我下……”
話還沒完，一道金光突然從深淵的盡頭射出，直直向我襲來。我驚恐地望向沈夷，他飛身而起，卻已來不及了。眨眼間，我便被那金光射中，高高彈向空中。
我緊閉上眼，準備迎接巨大的痛楚。然而，我什麽也沒感到，只有腦袋裏突然“嗡”的一聲巨響，緊接着，眼前綻開一片白光。在那片白光裏，我看到了好多東西，好多回憶。
待眼前漸漸清明，我低下頭，卻見自己的衣飾已變了模樣。我莫名出現在醫官府時，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辨不出本來的顏色，沈夷便命鬼差給我找了一件地府最常見的灰色衣衫。
而現在，我身上卻穿着上一世日日着的那件玄袍。難道記憶回來了，衣飾也自動回來了麽？我嘗試着捏起一個法訣。如此，我的靈力是不是也回來了？
果然，我在空中自如地打了個圈，便穩穩落到岸邊、沈夷的身前。他依舊負手立着，可修長的身姿卻越來越顯得僵硬。
他的眸色又灼又厲：“你是誰？”
我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向他盈盈拜下：“襄神族白|虎祭司無名，拜見醫官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想要補襄神族功課的妹子，指路短篇集《上古秘事》中另外一篇《我的司命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