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命
我眼瞧着沈夷一壇子一壇子地往下灌酒,拼命想跟他說點什麽:“那、那個,你還挺能喝酒的哈,神仙不是都不飲不食麽,對喝酒應該也沒什麽興趣。”
“娘|親原是人族。”身邊的酒壇子已堆起老高,可他的眼裏皆是清明,“我本也有一半的人族血脈。”
“哦,所以你才縱容輪回之間生出這麽多人界的習慣。”
他沒再說話,似乎在等我體|味什麽。我喝多了酒,腦子不大靈光,但最終還是反應過來:“什麽叫你本也有一半人族血脈?這東西還能改麽?不對!你不是天帝之子麽!人神混血不是三界大忌、人人得而誅之的麽!你你你……”
他遙望着靜靜淌過的忘川:“神族分為兩等,上等生而為神,天生擁有神血;下等由它族修煉而成,有神力、但維持原族血脈。雖然皆稱為神,但其間的等級差距不亞于不同族類,不得混血。我娘|親就是那下等,她的血脈屬于人族。”
“可是……”我覺得這個故事有些離奇,“天家最重血統純正,你|娘|親怎麽會和天帝……”
“娘|親當時在天界樂館做事,卻因是下等神族,而只能做收拾灑掃的活計。但她極愛樂律、也極通樂律,閑時最愛悄悄取一兩樣樂器,躲到神山深處自己擺|弄。一日那人恰好經過,聽到了她的彈奏。”
“于是他們就相識了?”
“不,當時他們中間隔了整座神山,并未見面,只是通過傳音之術交談感悟。誰知一談傾心,将彼此引為知音,如此又相會了幾次,那人便提出要與娘|親見面。”
“所以直到那時,天帝都不知道你|娘|親是下等神族?”
沈夷嘲諷一笑:“上等神族自視甚高。大概在他們眼裏,下等神族是不能演奏出如此精妙的旋律的,所以那人理所當然認為娘|親是上等,根本沒生出過探查她血脈的念頭。”
“那當時,你|娘|親知不知道那是天帝?”
沈夷又是一笑:“那人所到之處,必得鋪設九天金帳、萬裏霞光,很難不知道。”
“然後呢?”
“然後娘|親做了她此生最錯誤的一個決定。她愛上了那人,想要陪伴他一生。神族有個傳說,東海海底有個蒼盡之淵,那裏藏着一枚玉蚌,蚌珠有幻化樣貌和血脈的功效,無論多高的神力都不能識破。但是,蒼盡之淵的入口有深海兇獸鎮守,從未有人活着通過。”
“但她還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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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娘|親後來告訴我,如果不能嫁與那人,她情願一死。她對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身中那人親手所施的索魂咒,奄奄一息。我問她,她愛那人,愛到寧願舍棄自己性命,然而那人卻以她污損天家血脈為由,親手将她誅殺,她後不後悔?”
“你|娘|親她怎麽說?”
“她說,自己心甘情願,無悔;然而帶累了我,悔不當初。”
沈夷低沉的聲音在忘川上方回蕩,最終湮滅于沉默的水流之間。我們兩個都久久沒有說話。又過半晌,我低聲開口問:“你|娘|親的血脈是如何暴露的?”
沈夷的嗓音冰冷而深重:“那年我的生辰,那人要封我為太子,天後送來一顆萬年東海靈芝。那是唯一與蚌珠相克之物,我們都不知道。在宮宴上,娘|親當即失了幻容,露出原來的模樣。有人即刻認出她原是樂館侍女。”
“然後你們逃了出來?”
“是。但逃出來前,那人對娘|親施了索魂咒,那咒語專門誅殺不屬于神族的血脈,娘|親中咒時,我身上來自于她的一半血脈也同時中咒。娘|親帶着我逃到了蒼盡之淵。娘|親說,若還有人能幫我們,也只能是她了。”
“她?”我疑惑了。
“娘|親說,當年她進入蒼盡之淵、打開那枚玉蚌時,喚醒了被封印其中的東海海神。海神要報答娘|親的恩情,被娘|親婉拒,海神就說,以後有事盡可尋她。”
“你們找到她了?”
“找到了。可要破解索魂咒,只能以神族血脈替換下中咒的非神族血脈,所以海神只能救下一人。若救娘|親,海神會變成|人,而且多半會死;若是救我,則變成半人半神,受三界追殺,也會死。最後,只有我活了下來。”
我隐隐覺出了什麽:“你說的這個海神……”
沈夷阖眸放下酒壇:“就是你聽到的玄袍女子,也是我愛的人。”
我突然感到這個故事非常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聽到,于是問:“那關于她的記憶……難道是天帝給你下瞬華之境時,一道封印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沈夷冷笑一聲:“娘|親死後,我對那人恨之入骨。而他發現我已換下那一半血脈,竟下令誅殺變成半人的海神,還說只要海神一死,便讓我回去做太子。”
“呃……”我震驚道,“天帝他……思路果真異于常人。所以你拒絕了他,他就封印了你的記憶?”
他遙望忘川,聲音一下變得很低,“大約是這樣吧。後來的事,大多有關于她,我都不記得了。但我想,無非是我忤逆了那人,他最終殺了她,然後将我囚于這裏,再封印我僅有的美好記憶,用幻境折磨我一輩子。”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失聲叫道,“你畢竟是他親生!”
“在那人眼裏,有什麽能比得上天家威嚴?”沈夷牽了牽唇角,“我記得他當時說的每一個字:忤逆天帝,藐視天威,着扣押神籍、囚入地府,一世至愛凋敝,衆叛親離;思念無依,遺忘無方;生而無道,死亦無門。”
“什麽……”我搖着頭,實在難以相信有人能對親生骨肉如此惡毒。
“無名,我害死了娘|親和愛人,然後受到親生父親的詛咒。都說人神混血藐視三界等級尊嚴,有違天地倫常,必遭劫報。這可能就是我的天命。”
“天命”二字入耳,我驟然間頭痛欲裂。我撐住頭,痛苦彎腰,只聽沈夷疾聲喚我:“無名!”
他的聲音穿過我腦海中的重重迷霧,與遠處另一個聲音重合在一起。我驀然擡頭,瞬間意識到沈夷的故事是哪裏熟悉。
“半人半神……神族太子……襄神族……阿深……”我喃喃念着,“沈夷,我好像想起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