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命契
我把之前的夢境略略一講,沈夷手中的酒壇子便“咔嚓”掉落,砸在岸邊凸起的石塊上,翻了兩個圈,瞬間沒于忘川。
“你說什麽?”他盯着我,瞳仁比輪回之間的天色還暗。
“淡定,你淡定!”我吓了一跳,“就是個夢而已,大概當時剛剛聽了你的八卦,深受震撼,就在夢裏随便演繹了一下,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他驀然起身,一把将我拎了起來,“天帝、襄神族,太子、半人半神,每一樣都分毫不差。這若不真,還有什麽是真!”
“你先放開,容我好好想想!”好容易掙開沈夷,我東倒西歪地後退幾步,才堪堪站定。
他下意識伸手扶我,我下意識再退一步。他終于察覺不妥,倏地僵了動作,緩緩負手起身:“抱歉。”
“沒……什麽。”我尴尬地擺手,轉頭避開他的視線,“你急着找回記憶,想起你愛的人,我能理解。”
川流湍急,無數世間悲喜于其中沉浮、淘換,最終洶湧而去。這大概就是做人的好處。忘川一沐,前塵往事便煙消雲散。可對于沈夷這樣的神只,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遠不得解脫。
萬籁俱寂,唯有忘川呼嘯前行。
“你剛才說,你心裏也有個求而不得的人?”良久,他輕聲問。
我愣了愣,苦笑:“是啊。”
“誰?”
“紀淵。”話一出口,我恍然發覺,過去那九百多年裏,我從來都紀淵喊“尊上”,這還是第一次連名帶姓念出他的名字。
沈夷頓了半晌:“襄神族的至高尊上,司命紀淵?”
“嗯。”
“你喜歡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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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筆糊塗賬。”我嘆道,“我失過憶,某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襄神族的地盤,渾身是傷,奄奄一息,是紀淵的母親把我救下。”
“然後你就把自己許給了她的兒子?”
沈夷涼涼看我,我噎了個臉紅脖子粗:“那時候紀淵才幾歲,你那腦袋瓜子也忒龌龊了!”
“唔。”他似笑非笑,神色有點怪異,“原來你喜歡年紀小的。”
“呸!你聽我說完行不行?”我啐他,“彼時襄神族還在人界,未被囚于地府。可惜我只醒了半天又暈了過去,再醒來,已到了腳下的幽冥之間。”
一陣幽風拂過,沈夷的鬓發微揚,遮住了神情。他向來一絲不茍,這次竟沒理會散了的發。我也沒在意,兀自沉浸在回憶裏。
“原來,就在我暈的那會兒,襄神族出了事,被合族囚禁。當時,族中司命是紀淵的父親。他自認愧對全族,便攜紀淵的母親自盡,強行将尊位傳給了紀淵。紀淵母親死前,最後一句話是:無名,幫幫我的兒子。”
“你答應了?”
“自然。”
其實哪是我幫紀淵,明明是紀淵的母親一心幫我。否則的話,我一個異數,怎麽在陌生的部族中平安偷生?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除了襄神族,沒有人類具有靈力。可是我有。來路不明又身負異秉,族人大多對我極為戒備。
但紀淵不會。那時,他還是個少年的模樣,但身周強大的靈力和氣場已足夠讓所有人閉嘴:“無名是我的暗衛,妄議者視同謀逆,殺。”
于是,我默默跟在他的身邊,跟了九百多年,眼看他從持重的少年長成冷漠的青年,一點點變成我心裏的那個樣子。
“心裏的樣子?”沈夷喃喃重複。
“哦,我心裏一直有一個人的影子,大概是老天給我定的夫婿标準。”
“就是紀淵的樣子?”
“也不是板上釘釘。”我老實道,“那是個背影,黑乎乎的,瞧不真切,但看風韻氣度,定是什麽都一力承擔的那種性子,就是紀淵的模樣。”
沈夷無語地瞥我:“一個背影,能看出風韻氣度?”
“你那海神不也是個背影?”
我頂他,半晌又洩~了氣:“你說得對。或許只因那九百年裏,我眼裏身邊只有紀淵一個,所以管他像與不像,只曉得一股腦全套上去。”
“那他呢?”
沈夷問得簡單,我卻聽得明白:“他有愛的女子。她是他的徒弟。你看,他也喜歡年紀小的,你們男人都一個德性。”
“誰說的。”沈夷淡淡道,“她就比我大了很多。她在東海化神的時候,我大概還沒生出來。”
沈夷就是有這種本事,簡簡單單幾個字,卻讓人無比心酸。我的傷感登時更濃:“沈夷。”
“嗯?”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我徹底死心?”透過奔流的忘川,我仿佛看見了下面空茫無盡的幽冥之間,和過去九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你說紀淵和其他祭司一道形神俱滅了,可我活下來了啊。他會不會也沒有死,只在到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還是說,他連死都不帶上我,只和心愛的人一起?”我閉上眼,“若是多餘到這個份上,真讓我點不甘心啊。”
***
第二天一早,房門被咚咚敲開。門口,一只小鬼笑得十分狗腿。:“無名姑娘,醫官大人傳您去輪回廳。”
輪回廳存着世間一切輪回記檔,想必除沈夷之外,還沒誰膽敢踏進去過。因此,小鬼望着我的神情,有些頂禮膜拜的意思。
沒轍,誰讓他們大人和我同病相憐。更重要的,他的回憶還得靠我來尋,自然得哄我高興。想到這兒,我不覺有點膨~脹。
一路上,小鬼很殷勤地和我絮叨:“我們大人說了,幽冥之間開啓後,出來的襄神族人都由他親手安置,無名姑娘要尋的人必然不在其中。”
我心裏一冷:“那剩下的便完全無跡可尋了?”
“聽說,姑娘在找形神俱滅的祭司?形神俱滅沒得輪回可入,大多沒有記檔,但也有例外。”
我一凜,寒毛都立了起來:“什麽意思?”
“如果成了荒魂,便不會進輪回檔,但有荒魂簿,能找到蛛絲馬跡。”
“……荒魂?”
“是,荒魂。人有三魂七魄,齊全了才能輪回,若是少個一魂半魄,就會化作荒魂,在世間飄搖。”
心像被細線吊在半空,晃啊晃:“荒魂記載得全嗎?”
“荒魂無依,總有一時漏網的。但每過一陣子,鬼差們都會去人間可勁兒搜尋一番,争取全部登記造冊。畢竟,運氣好的荒魂可能附上靈物,養全魂魄再入輪回,到時還是有跡可循的好。哎,姑娘,輪回廳到了呢。”
我擡起頭。漆黑而巨大的岩壁巍峨高聳,直沖入輪回之間陰霾籠罩的穹頂。拱形大門兩側,兩團冥火獵獵顫抖,像無常的命運。
“姑娘去吧,我在門外候着,有事盡管吩咐。大人說,襄神族的記檔都放在案幾上了,進門就能看見。姑娘靈力精純,又熟悉所尋之人的魂魄,若他真被記錄在案,您稍施個術便能找到。”
我呆了呆:“你們大人……不在裏面?”輪回之間的心窩,他竟敢放手讓我一人進去?
“哦,大人說了,他有樁要事,辦完就來。姑娘先去看着,不礙事的。”
沈夷的信任,着實讓我震驚又汗顏。沉重的石門無聲開啓,慢慢展露出深重無垠的黑色。不遠處,果然可見一盞豆大的冥燈,昏黃的光圈幽幽映着一張案幾,一只方匣。
我走上前去,抖着手掀開蓋子,屏息凝神,默默催動咒訣。睜眼時,我淚流滿面。眼前,一張薄紙靜靜浮在半空,我顫巍巍地伸手去托,努力盯住記檔裏的描述。
是他,就是紀淵。他……他還在!雖然只剩下一半魂魄,但他還在這世間,我一定能找到他!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張紙放回方匣。匣子裝得太滿,我又不敢用力,一不留神,另一張薄紙竟被帶了出來,悠然落地。
我彎腰去拾,動作卻生生定在半空。紙張盡頭是“天诏”二字,昭示其出自三界至高之處。旁邊,剛毅遒勁的墨跡濃黑,可我看不懂它們的意思。
——着:襄神合族囚于地府十八層底幽冥之間,世代歷濁氣浸染,非族滅永不得出。
千年以前的一紙诏書,讓襄神族幾世幾代的生不如死,令那個救我性命的家族人丁凋敝。如今,僅剩的那人只留下一縷荒魂,在虛空無依中颠簸漂泊,也許永遠無法再入輪回。
而我,竟将罪魁禍首引為知己,敞開心扉,傾力相助。我盯着落款上的四字,從未覺得自己這麽可笑過。
——太子沈夷。
作者有話要說: 《恨嫁》不幸被鎖,正在全力挽救。
這段時間會一直更上古秘事,這篇完後還有下一篇。寫完都市來寫玄幻,天馬行空,感覺超爽的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