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地府陰濁,千百年過去,昔日燦金的天诏泛着古舊的黃,捏在手裏“咔啦”脆響。冥燈的火苗抖了抖,我擡起頭,正看見沈夷。

他站在無邊無際的陰影裏,但很奇怪,我竟将他的眼看得很清。那裏面幽黯、漆黑,正似輪回之間漫長的甬道。

“是你嗎?”明知是句廢話,我還是不死心地問了出來。

“是。”

“為什麽?”天诏“嘩啦啦”顫得厲害,“襄神族是被天帝設計囚禁的,為什麽是你下的诏書?”

剛在醫官府醒來時,身邊的小鬼提及襄神一案,一個個都諱莫如深,只道是三界禁忌。昨天拾回記憶後,我将個中緣由想起個七七八八。

上古時期,人神兩族征戰不斷,天帝便在人族中則優異者,賦靈力、授術法,令其可參天命、知天機,賜名襄神,以制衡神族。

千萬年過去,人神兩族漸漸摸索出相處之道,襄神族不再是世間平衡的關鍵。相反,其高強的靈力愈發遭人族妒忌、神族憎恨。對這枚棄子,天帝便治下個誤判天機的罪名,将其世代囚禁幽冥之間。

這是族中早就認定的事實,而我從未想過,它與沈夷有什麽關系。

不對,剛來輪回之間時,小鬼們似乎說過:“醫官大人是因襄神一案處置不當,才被扣了神籍,回不去神界的。”

腳下一軟,我竟磕上了案幾的棱角:“襄神一案是你處置的……難道,囚禁襄神族根本不是天帝的意思,是你的主意?”

沈夷伫立在黑暗裏,一言不發。

我的心愈發冷了下去:“難道,天帝根本沒想治下這麽重的罪,是你擅作主張,而天家又不能出爾反爾,便只好認了。你被囚禁,海神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錯辦了襄神一案,是這樣嗎?”

“無名……”

“不可能,不會!”

我拼命搖頭:“你不會的,你不會輕輕巧巧就毀了一個無辜的部族……不是你對不對,否則,你又為什麽親手救我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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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希望不是。”沈夷似乎笑了一聲,“但天诏在此,還能作何解釋。”

“為什麽?!”我的聲音陡然尖利,案上的冥火盞兀地騰起。

“連天帝都沒想折磨我們,你為什麽要折磨我們?哪怕是賜死呢,就是一道閃電劈下去也好啊!為什麽要把我們關進幽冥之間?”

火影幢幢,卻照不亮他的神色:“沈夷,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一點點被濁氣侵蝕,一點點生瘡、流膿、潰爛,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無知孩童,每個人、族中每一個人……”

淚水哽住喉嚨,再發不出聲音。噩夢般的九百多年再次撲面而來。可怕的不僅僅是病痛,更是絕望,是空有一身靈力卻束手無策的絕望。

“襄神族到底做了什麽,你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對待我們?!”

我希望沈夷能說點什麽,忏悔、辯白,什麽都好。可他始終靜默,良久才淡淡道:“我不知道。無名,我不記得了。”

我茫然:“什麽叫你不記得了?”

“我在忘記她的同時,也丢掉了有關襄神族的記憶。或許,這二者之間有什麽關聯。”

關聯?

“算起來,襄神族出事時,正是天帝殺她的日子。”沈夷輕聲說,“也許是我遷怒,心緒起伏下,故意做出有損天家顏面的事。所以,譚落來求助時,我答應了他。錯已鑄成,只能盡力做萬一的補救。”

“所以你早知道了。”我喃喃道,“譚落向你求助時,你就翻閱了記檔,雖然想不起來,卻也知襄神族是因你一時之怒受害。”

他無波無瀾地答:“是。”

“沈夷,你是怎麽做到的?”眼淚在流,我卻在笑,“明知自己是罪魁禍首,還能安心和我這個受害者促膝對飲,唬得我掏心掏肺?”

“難道把襄神族救出幽冥之間,過去九百年的苦難折磨、那些煙消雲散的性命魂魄,便可以一筆勾銷了?太子殿下,你丢的究竟是記憶,還是良心?”

豆大的冥火忽地蹿升爆裂。這一次,我總算看清了沈夷的臉。瓷白的面孔上沒有半分血色,額前的黑發遮了眼,看不出神色。

許久,他說:“自從知曉你的身份,我就想告訴你,卻不知該怎麽開口。抱歉。”

抱歉,多麽輕巧。好似那些錐心蝕骨的痛只在彈指,好似那些被囚禁腐蝕的靈魂還能重生。

我放聲笑了出來,銳利的聲音滑過漆黑的磚石,消失在輪回廳高聳的穹頂。我拂袖大步向前,與沈夷擦肩而過。

他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口:“無名,我知道,彌補之類皆是渾話,但是,如果有什麽是我能做的……”

“送我走吧,現在。”我立刻答道,“我的身份已明,想來除異能不再是什麽難事。如果還是不行,也請太子殿下開個後門,就這麽囫囵把我丢回人界好了。”

扣着我的手指僵了僵。我扭頭望向他,冷笑:“事到如今,我唯一所求,不過是早點超生,早點和太子殿下道聲永別。”

他渾身一震,倏地放開了我。我一路向外沖去,剛推開輪回廳大門,卻聽他又道:“無名,抱歉。”

我驀然回身大喊:“翻來覆去說幾次抱歉就有用了嗎?我不想再聽!你也不必……”

“抱歉,我不能讓你走。”他背對我,沉沉說,“幫我尋回記憶之前,你不能走。”

“你說什麽?”我難以置信地吼了出來,“沈夷,你怎麽有臉皮……”

“我早就什麽都沒有了,你怎麽想都無所謂。”

他緩緩回身,目光凝住我,一字字道:“你之前做的那夢,必有意義。你的異能一定能替我尋回記憶。在此之前,我絕不會讓你離開輪回之間。絕不。”

***

天帝他家果真沒一個正常人。

天帝本尊能因血脈而親手誅殺妻兒,他兒子則能因一份連真實性都不可考的愛情而荼毒一族,甚至圈禁我一個弱質女流。

我恢複了初到輪回之間時的待遇,兩只小鬼分秒不落地飄在身後。唯一的區別是,他們不再與我閑聊,而是有些噤若寒蟬。

連我閑極無聊用法術捏個兔子玩,他們都要打哆嗦:“姑姑姑娘饒命!”

我驚了:“你們怕兔子?”

“哦,那是兔、兔子啊……”小鬼們抹汗,“醫官大人說,姑娘術法高強,動動手指都能要人的命。我們剛才還以為,您要、要……”

“要打死你們逃跑?”

我把兔子轟到一邊,嗤笑:“告訴沈夷,他多慮了。我學藝不精,術法再強也強不過他。這輪回之間封得嚴實,連他都出不去,我還做什麽妄想?”

“可、可是……姑娘既想出去,又清楚自己出不去,何不替大人做了他想做的事,讓他放您出去?”

是啊,為什麽?

耗在這兒換不回逝去的九百多年,還拖累我尋找紀淵的步伐。可我為什麽不答應沈夷?大約是因為,我對他憎惡至斯,實在不想看他所願得償。

其實一日日耗下去,我早乏了,卻又不想做先妥協的那個,只能強撐苦熬。但我知道,這一局較量中,我沒什麽優勢。

沈夷也不逼我,反正他不怕拖。就像他說的,他已沒什麽可失去的了,而我還惦記着紀淵,所以必輸無疑。想到這兒,我終于再受不住,拍案而起,沖出門去。

結果,剛掀開門板,我便被撞了回來。我登時怒不可遏:“沈醫官,你就這麽喜歡堵人閨房的門?”

他垂眸隐去神色,手卻伸了出來:“拿着。”

我警惕:“什麽東西?”

“引魂術。”他淡淡道,“荒魂漂泊無依,你想找紀淵并不容易。我已把他的魂魄特征刻在上面,等你出去,這術法自會把你帶到他的身邊。”

“……引魂術?”我有點發愣。

這術法我自然聽過。早就失傳的上古秘術,據說只有創~世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君才能施展。以當今神族的修為,就算是天帝,用了大概也要丢半條命出去。

我一時失語:“沈夷你……”

“無名,我請求你。”他指尖一松,引魂術聚成的金繭在空中繞了一圈,隐入我的心口。

他擡眼盯住我,輕聲說:“犯下的罪孽,我會用一生來贖。你就幫我想起她,就讓我再看她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名子心一軟……天崩地裂了。真的,不騙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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