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和好(1)
喬木栖坐在不太柔軟的沙發上, 一旁浴室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記憶裏沈得川的确是一個睡眠很沉的人。
他有夜晚精神奕奕、白天一碰見虛假陽光就覺刺眼犯困的壞毛病,卻從來不在認定的安全區域外入睡。一旦回到住處, 無論哪裏不管怎樣也能睡。喬木栖有印象似乎有過一次沈得川一連幾天沒有回來,進門, 洗澡,幹脆利落地往地上一橫,裹一層薄薄的毛毯頂着濕透的頭發閉眼就睡上十幾個小時。
沈得川剛睡醒的時候威脅力也比正常狀态小大半, 戰鬥力減半, 是最好說話的時候。放任下去指不定要花費多少時間才能真正清醒過來,所以沈得川漸漸養成起床沖冷水澡的習慣。
一時熱烈的沖動在時間走動中平息下來。喬木栖很拘謹地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呆板的坐姿像學生等待上課。唯有眼睛試探性地在大而無當的空間裏慢慢挪動, 把視線內雙手可數的家具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發覺都是不陌生的形狀和樣式。他注意到桌面上有一個扣倒的相框。
小心翼翼回頭看一眼很随意地露出道縫隙的浴室推門,喬木栖放輕動作把四四方方的相框扶起來。
裏頭的照片有點舊,是他坐在這個沙發上喂一只小黑貓吃小魚幹的情形。
喬木栖把相框重新倒扣回去, 再拉開抽屜,看見一本讀到依稀有影響的書。書在四分之三處夾了書簽, 粗略翻閱過去,前面有不少地方畫直線畫波浪線的,有時還有一小段批注。也是他的筆記。
這個家裏什麽也沒有變過,仿佛跳躍過分手的兩年。這份非要保持原樣不可的固執不知怎的安下喬木栖的心,讓他打消再次借着零丁悔意逃跑的念頭。
——反正懦弱,能堅持不懈地懦弱到底, 也許勉強也能算作一種英勇無畏吧?
喬木栖自暴自棄地想,不知道沈得川洗完澡後又會發生什麽。
“叮咚——”
突兀響徹半個屋子的門鈴聲打斷喬木栖的思想,他趕緊把書本放了回去。
“叮咚叮咚——”
門外的人急匆匆地再三按動門鈴。
浴室裏的沈得川毫無反應。
Advertisement
喬木栖躊躇到鈴聲第四次第五次反複地響動才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他下意識就要打開門,手觸碰到沒有溫度的把手時被冷了一下,忽而意識到不應該直接開門。
他看一眼門邊的顯示屏,沒瞧見任何人的身影。
喬木栖沒有問牧丁,否則以牧丁的能力應該能告知他是不是一個使用隐身之類異能的人在外面。牧丁經常不與沈得川共存的樣子,一進入這棟大樓就銷聲匿跡了。
他又湊到貓眼上去看,的确只看見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
真的沒人?
喬木栖正奇怪,眨眼的瞬間,貓眼另一邊又變得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了。
是誰堵住了貓眼嗎?
惡作劇?
以防萬一。喬木栖拉開距離,又掃一眼顯示屏。
顯示屏上顯現出一個個子不太高的瘦條男人屈着膝蓋,整個人趴在門上直往上貼。
奇怪。
——明明顯示屏上有人影,怎麽他什麽也看不見?還烏黑黑的?難道貓眼壞了?
喬木栖正要再次試看一下,忽然全身僵住了。
——眼睛!
——那是眼睛!
貓眼怎麽可能突然損壞?
是那個男人正趴在貓眼上往裏看啊!
喬木栖連連後退幾步,差點癱坐在地上,兩條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驚浮起一層。
突如其來的一幕恰恰發生在他難得放松下來的時候,簡直是驚魂動魄的驚吓。喬木栖生出一種面目猙獰的對方馬上能破門而入的錯覺,立刻轉身拍打浴室的門。
“沈得川?沈得川?”
他小聲地、慌張地不住叫:“沈得川?你在不在裏面?你在嗎?”
水聲不停,卻沒有絲毫回應。反倒是清脆的門鈴聲又響起,叮咚叮咚叮咚急促地像在身後追趕不停的腳步。
是誰?
這又是誰?
到底是誰一直緊追他不放?為什麽?為什麽連一口喘息的時間也不給他?
“沈得川?”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喬木栖心突然沉了下去,像失足跌落萬丈深淵的羚羊。強烈的無助與絕望感如潮水,争前恐後地圍上來,從眼鼻口耳中拼命往身體裏擠,去擠壓咽喉擠壓肺腑擠壓心髒,意圖把一個身體撐爆開。
“沈得川……”
喬木栖不知道為什麽他還在執着于沈得川一個微不足道的應聲。他應該躲起來,以最快速度離開這個可能會被對方觀察到的地方躲起來,再想辦法離開。
而不是傻乎乎地原地不動。
正當他要去抓推門邊沿一探究竟沈得川還在不在裏面時,門開了。阻隔視線的推門唰一下自動鎖了回去。沒有熱水造就蒙蒙白霧的浴室一覽無餘。沈得川穿上一條牛仔褲,褲拉鏈還沒拉上,褲腰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一截黑色的內褲與延伸進去的肌肉線條。他似乎剛剛套上短袖T恤,雙手在拉扯鈴人不大舒服的後領标簽,很鎮定的目光落在喬木栖身上,仿佛在問他:你在大驚小怪什麽?
一瞬間有無數個問題要問。
為什麽不回答我?既然在裏面,為什麽不好好應我一聲?
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有人追殺我?
我做錯了什麽?
教授的死是怎麽回事?和我有沒有關系?
升級資料又是怎麽回事?
他們一直盯着我,我會……死嗎?
一旦被安全保衛局發現我假冒異能者,我是不是會死?被異能協會會長鐘宏發現牧丁是智能光腦,我是不是會被抓去做實驗到死?或者落在小醜手裏,我會死掉嗎?
我是不是時時刻刻都可能就死掉了?
所有問題又不約而同地堵塞在咽喉口,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原來他這麽貪生怕死。
喬木栖往前走了兩步,一雙濕漉漉的眼睛膽大包天地與沈得川對視。
另外一雙眼睛形狀偏向細長,鑲嵌在深眼窩裏。眼尾稍稍上揚,收得幹脆利落,故而勾勒出兇而冷漠的眼神。獨一無二的特點是上排睫毛長度與下排差不了多少,于是突出了整整齊齊地下睫毛。沈得川的眼睛能鎮住恐懼茫然,打退妖魔鬼怪,無比強大。
“……門外有人。”喬木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沈得川沒有表示。
“吳主任,是毀滅小醜的人。”喬木栖說:“我看見他了,在電視臺那天…”
沈得川一動不動看着他,在問:然後呢?你要說什麽?
“為什麽他們……”喬木栖聽到從自己口裏吐出很陌生的聲音,“他們一直纏着我?”
“章計教授到底……”
聲音在發抖,他說不下去了,不能再說下去了。
——這算什麽呢?
喬木栖心裏難受地想:難道是告狀嗎?發洩?其實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憑什麽都拿來問沈得川?難道不是應該自己去找答案嗎?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他分不清五味雜陳的情緒,慢慢捂住了不由分說要開始發功的眼睛。
就在這時候,沈得川的胳膊繞到身後來,勾住他的腰拉扯一下。喬木栖離沈得川很近了,隔着布料也能傳遞來微涼的體溫。他還是捂着眼睛,靠在沈得川的一邊肩膀上。
“我知道。”
沈得川散漫地回答:“你想問的,我都知道。”
“但是我已經幫過你兩次,那是我願意。這一次是你主動來找我,還想提問題。你會覺得我是一個愛做好事的好人?”
喬木栖感到一只屬于沈得川的手按在後腦勺上,使力令他擡起一截下巴。那條擱在腰間的手臂收回來,手掌似捧又似抓住他半張臉,粗粝的大拇指野蠻地按揉過他幹燥的嘴唇。
沈得川用啞啞地聲音問他: “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潛臺詞其實是:你知不知道你要用什麽東西來換你想要的答案和安全感?
當然知道。
上一次喬木栖就隐約感受到沈得川本質是一張網。網是邪性的東西,霸道,敵友不分。沈得川 的網另帶濃烈的腐蝕性,誰也別想在這裏全身而退。
它不追趕不搶眼,靜靜擺放着,躲藏在陷進裏。當獵物走進去,它看準時機收網困住,否則就耐心地等。因為它就是要獵物主動走到網裏來,這與它不擇手段去網住敵人是不同的。它要一份心甘情願,哪怕是別有目的的心甘情願。
喬木栖發現他并沒有想象中的吃驚或不可置信。也許早在前天夜裏——差點打破界限發生關系的夜裏——他已經預知到永遠也脫離不開沈得川了。不管是沈得川提供的庇佑或安全感,還是侵入靈魂的親密感,他逃不掉了。
沈得川是不可磨滅的,無法替代的。
這是事實。
他的兩條腿在來尋找沈得川的路上就替他決定好了,他的潛意識也在他賴在浴室門口不走的時候替他決定好了。
算了吧,別再反抗了吧,就乖乖地把主動權都交到沈得川收上去。他反正不會害你。它們這麽說:誰害你,沈得川都不會害你。你從骨子裏就相信這一點,就算整個世界動蕩不安,只要有沈得川就不會有太大問題。如果沒有沈得川,風吹草動都猶如驚濤駭浪,你躲不過去。
——那麽就不必掙紮了吧?是不是就是這個選擇了?
喬木栖慢慢地、慢慢地在沈得川深邃而抽象的目光下點一點頭時,憑空生出視死如歸的豪邁感,接着是解脫感。你專心一意去怕一件事情發生,它真正發生了,好似反倒沒有等待過程中那麽漫長了。你可以從容好多去對待它了。
沈得川的眼色更深了一層。
“說話。”他不大滿意無聲點頭的樣子,得寸進尺地要喬木栖用确切的言語表述出來。他要肯定喬木栖的理解和他的理解沒有誤差,要确定喬木栖承諾的東西分毫不差是他想要的東西才可以。
在不吃任何人的虧方面上,沈得川是天生的專家。
喬木栖動了動嘴唇,垂下了眉眼。
“……和好吧……”
他的聲音細若蚊足,接近于一陣氣音,“我們……和好可以嗎?”
“如果不行……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喬木犧以為沈得川還會過分一點,沒那麽簡單松口,吶吶地補上這一句。
不過沈得川心滿意足了,他氣勢洶洶地壓下來,探入到喬木栖軟軟的嘴唇裏去。
可喜可賀,暗黑紀元236年11月1日,他們和好了,距離喬木栖單方面的分手為期兩年零四個月零六天。
作者有話要說: 啊呀呀呀呀呀譴責秀恩愛!譴責!
準備在小喬視角多停留幾章,慢一慢節奏,走一走感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