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然想起這樣的一幕,兩個男孩在傍晚騎着車,背包裏是分數不一的試卷,惶然飛駛在無人的街道,不知所往,不知所終。
又想起荒廢在操場上的那些時光,軍訓的時候教官說遲朗的正步像跳迪斯科,然後他就做了50個俯卧撐,繼續迪斯科他的正步,對了,還沒在一起的時候,遲朗是個話唠,總是一直在周青脈耳邊說各種屁話,周青脈就一直微笑地側着頭看着他,遲朗有時候會突然停下來說了一句,你在聽沒有啊,周青脈就會笑着點頭說,在聽啊。
于是遲朗繼續樂此不疲地輸出屁話。
青春是灰暗的,充滿無可名狀的不悅,是一把刀柄鋒利刀刃遲鈍的兇器,卻又在空白的牆上投下過于瑰麗溫柔的刀影,割得人悸動又難自由。
周青脈低着頭,自行車蹬得飛快,巨大無垠的委屈吞噬了他,寂寞的傍晚磨豆腐一樣流淌在腳下。他丢臉地滴答着鼻水和淚水,抽抽噎噎地哭了。
08
周青脈回到家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媽,我回來填志願了。”
他在第一志願的位置填了T大,第一專業填的法學院,其他都随便填的,他媽媽就在電腦後看着,也不說話。
填完提交之後,周青脈合上電腦準備去洗澡,突然聽見母親開口,“都填北京的啊。”
“嗯,我想去外面鍛煉一下,好男兒志在四方嘛。”
“分手了?”
周青脈張大眼睛看着母親。
“脈脈,你別怪我狠心,”母親在他床沿坐下,“媽媽覺得,分得好。”
“我洗澡去了。”周青脈拿起換洗衣物就走。
“站住!”母親在身後喝道,“前幾天小遲的爸媽找到我了,他們也沒有怪你,都說這是年輕人不懂事,他們也覺得沒把小遲教好,你知道人家父母急成什麽樣子了嗎,就算這樣人家還是客客氣氣的——”
周青脈回頭,“你們商量好了?”
母親站起來,“是啊!他們也和小遲商量好了呀,你們最後玩幾天,我們都不幹涉,然後小遲好好出國,你好好上學,交個女朋友回來。”
周青脈冷笑,“不可能,遲朗根本沒和家裏通過電話。”
母親紅着眼睛,“兒子,你醒醒吧,小遲媽媽都找我哭了,說是小遲回了一次家,怎麽打也不肯松口,最後定好那個協議,他把小提琴拿走,可以玩幾天,出分之後考不上985就乖乖出國,你知道——”
“他回去拿小提琴……”周青脈垂下眼睫喃喃,“他挨打了?”
“你知道他媽媽哭得有多難過?親兒子和自己定協議……就這樣人家找我還客客氣氣的。”
“呵,客客氣氣,他們憑什麽對你不客氣?”周青脈還是冷笑,“媽媽,您到底是活得有多自卑啊,您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更沒有,就算他們是房地産商,是大富豪,也不代表我們要對他們道歉,相反,他們打遲朗,動不動打,總是打,打在平時露不出來的地方,哪裏是青的哪裏是黑的,我全都知道,我學了法律甚至可以告死他們,你讓他們少在那裏裝好人!”
話音剛落,一個巴掌扇在周青脈臉上——他也被打了。從小到大,第一次。
并且第一次就扇出了血。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你告我啊,去北京學好了,長本事了,回來告我呀!”
周青脈愣了愣,他抹掉嘴角蜿蜒的血痕,沖母親笑了一下,“對不起,媽媽,”他說,“我去洗澡了。”
周青脈沒有在杭州多留。他洗過澡,睡了一覺,風扇轉來轉去吵得他睡不着,幹脆起來給母親做了碗馄饨面,窩了兩個荷包蛋,然後拎上箱子出發,登上了去往北京的高鐵。
給母親留的紙條是:
檔案和證件我都帶走了,等錄取通知書到了,請您快遞到我這兩天發給您的地址,我好拿去報到。
勿念。身體健康。
周青脈覺得自己有時候的确是個殘忍的人,十八歲上下也是很殘忍的年紀,不僅殘忍,而且沒耐心,不知天高地厚。
但就算如此,就算種種不堪任性,周青脈就是想逃。杭州的一花一草一湖一山,還有留在杭州的每一個人,落在他眼中,都比針紮還疼。
無可奈何是世界上最疼的東西。對遲朗藏着的傷,遲朗無言的走,周青脈無可奈何,心裏是疼是可惜還是恨,他也不知道了。
那個暑假周青脈拼命地打工,白天做家教100塊錢一小時,晚上在租住房子附近的711上夜班,22塊錢一小時。暑假結束前他把遲朗留的卡裏自己應急時刷掉的四千多塊還上了,還有了不小的一筆結餘。
直到報到日期的前一夜,他還是一個母親的電話也沒接到,只收到一張錄取通知書,白色的硬紙,打開來,有精致的立體雕花,組成T大校門的模樣,漂亮得讓周青脈眼睛生疼。他把錄取通知書收好,捧着信封,在昏黃燈泡下,默默坐了一夜。
北京蚊蟲兇狠,夏夜幹而悶,鄰居的狗又在狂叫,每次都沖着他的門口,周青脈有時候懷疑是不是自己屋裏有什麽困住的冤鬼。他想着冤鬼,也想着過去的那三年,他活過那三年似乎就是為了這張錄取通知書,可能本來也有為了別的,比如一個人,或者兩個,可事實上,他走到現在,剩下的只有這張錄取通知書。
周青脈揉着臉,把自己揉笑了,然後打開朋友圈。雖然沒有新的對話,但他和遲朗也沒有互删,這兩個月,遲朗還保持着以往發朋友圈的頻率,大概三天一次,至于內容,無非是一首歌,一場球賽,一幀電影,一頓心滿意足的晚餐。
雖然這些內容現在已經沒了周青脈的影子。當然沒有。
周青脈點進遲朗的主頁,背景照片還是高三的最後一場籃球賽,合影裏他們兩個并排互相摟着,在最中間,笑得龇牙咧嘴。
周青脈咬住嘴唇,又揉了揉眼睛,往下翻——他不喜歡刷朋友圈,只喜歡點進想看的人主頁,看看有沒有遺漏——這次的确有,還是遲朗和一個女孩的合影,女孩很漂亮,亞裔,唇紅齒白,烏黑長發閃着波光,笑得開朗,遲朗也在笑,眼角飛揚着,露出八顆牙齒,他還是老樣子,喜歡穿純白的T恤,戴着銀色的小耳釘,左邊紋樣是天秤座,右邊紋樣是天蠍座,他和周青脈的星座。
他在照片裏和女孩一同握着一把刀,切着一個巨大的巧克力蛋糕,周圍有很多朋友,各色膚發的,神采奕奕的。
配文:七夕節快樂!
周青脈死寂了好一會兒,忽然爆發大笑,他蜷縮在床上,褥子上的黴,他換洗再多次床單也擋不住,于是他聞見怪味,他只是弓起腰,把自己蜷縮得更小,緊緊抱着手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劉海黏膩地貼在額頭上。屋外天将破曉,遲朗那邊應該快到傍晚了,分手再找新歡,也不意味着就要把眼前的耳釘扔掉不是嗎?也不需要換掉朋友圈背景不是嗎?日子還要繼續不是嗎?只不過站在原地的是他自己罷了,他忘記東西南北,可遲朗已經邁步向前。
誰都沒有對不起誰。
周青脈把自己本就發炎的嗓子眼笑得生疼,就着涼開水喝下治熱傷風的四顆膠囊的時候,十八歲的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了未來。他租的房子是平房,還是危房,馬上要拆了,他的房東即将成為富有的拆遷戶,周青脈則即将搬進名為紫荊的學生公寓,成為T大法學院的2018級新生,再成為國家的柱石,或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總之沒了誰,未來的四年,四十年,還是照樣過。
可是,無可奈何的,周青脈也是第一次為過于漫長的人生感到恐懼又疲倦,深深的恐懼,深深的疲倦。
09
周青脈在T大做成了兩件很酷的事兒。
第一,他始終保持着法學院本科生前5%的成績,并且基本沒落下過獎學金。
第二,他公開了自己的性取向。早在軍訓自我介紹的時候就公開了。
後來也不是沒有無聊同學就此開玩笑,同學基本都是男的,玩笑也是惡意的那種,周青脈總是一笑而過,“每天這麽關心我,想追我啊?”
氣得同學臉紅氣短。
幾年來也不是沒有女孩子對他告白,他性格還算不錯,長得非常不錯,朋友當然不少,作為一個會認真塗防曬的gay,女性朋友尤其多。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溫柔并且好玩,優秀并且自律,二十出頭的姑娘被他當朋友看,也是難免動心。
“三年了也沒見你交個男朋友,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喜歡上女生?”這次和他告白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