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喜歡他抽煙,不是不喜歡這味道,也不是不喜歡他吐出煙霧時微醺的雙眼,只是不喜歡“香煙”和“周青脈”這兩個詞聯系在一起。

香煙就好像是他們分別的這三年裏,節外生出的一枝。

而周青脈有時候就像一塊裂了口子的石頭,這橫枝似乎是永遠紮根在那裂口裏了。

遲朗也合上做作業的電腦,“你是下午兩點半起飛吧,那也就是說,我們現在還剩下165個小時,”他走到周青脈椅子後面,俯身把臉蛋枕在他肩上,“有沒有感覺長一點?”

周青脈笑了,感覺更短了,他想說,可他只是按了煙,扭臉親了遲朗一口,幹燥澀口的酸奶味,“我學累了,帶我出去吃飯吧。”

那天晚上他們吃得很開心。遲朗找了兩套薄西裝出來,帶周青脈去了伊薩卡鎮最好的法餐小館,看着沉暮的海,看遠處的山巒和城市,吃煎鵝肝和焗蝸牛。

遲朗平時其實喜歡吃學生餐廳和微波食品,出去聚會不是喝大酒就是去唐人街吃川菜,來到這種需要穿正裝、平時基本不會碰的地方吃飯,是因為他覺得周青脈一個人,或者和任何人,在中國也可以喝大酒吃川菜,可是只有自己能陪他,在這張桌上,在這個晴朗的黃昏,在這首名為《Kiss the Rain》的鋼琴曲裏,把淋了藍莓汁的肥嫩鵝肝切掉一個角。

那之後,接下來的一周,是他們這幾年最自由的一周。遲朗沒有回自己的獨立公寓,而是每天擠在周青脈的小出租屋裏,房東是個蘇杭口音濃重的小個子阿姨,她說自己五十二歲,二十二歲的時候跟老公出來學英語做生意,而現在,她說起英語還是缺乏自信,同住的房客們也全都沒見過她老公回家。

她大概是看出了周青脈和那位“老同學”的關系,可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在每天給周青脈準備的早餐中,多加了一杯牛奶一碗面條和一個荷包蛋。

她還給他們屋額外抱去了一床被子——雖然,事實上,每天晚上床上的兩條被子都要暫且在桌椅上趴上好大一會兒。單人床太小,有了被子,就動不開了。

有一天傍晚,趁遲朗和教授視頻說論文的時候,周青脈在陽臺找到正在晾衣服的房東,又塞給她五十刀。

“謝謝您。這兩天謝謝您。”他有點語塞。看見這種清癯的,孤單的,憔悴的女人,他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

房東愣了愣,沒有拒絕他的錢,“中國上學的學生就是講道理啊,”她笑道,“不像那群在這邊住久的,就只把洋人威風學一身!”

周青脈也笑了,“不是我講道理,是我給您添麻煩。”

房東嘆氣,“唉,人老了,就總是想回國哦,美國這邊什麽都不好,還是我們杭州……”

晚蟬陣陣之中,她默默然,就這樣陷入沉吟,好像說起杭州,她空乏一身思念,卻失去了具體的記憶和語言。

周青脈則忽然想起首長短句,“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的菩薩蠻,最初讀到時,他要給這首詞寫賞析,印象中那道題值七分,有四個得分點。當時他覺得最美的是春水連天,是畫船聽雨,是垆邊似月的人,是腕間凝結的雪。而現在,綿延他腦海中的卻是那句“江南老”。都說少不入蜀,看這詞講的,也就是“老且返杭”咯?怪不得那韋莊又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便是他在老年時寫下的感慨。

我還沒老,至少現在我被人稱作“年輕”,周青脈想,杭州适合養老,我不回杭州。可是遲朗呢?他也沒老啊,他要是“莫還鄉”了……豈不名正言順?

去他的名正言順!周青脈突然橫生出種手撕詞集的恨意。他滿心指望遲朗那個笨蛋背不住這高中課标詩詞,可是當他回到房間,看到認真畫着總效用與邊際效用圖表的那位,突然發覺琢磨蠢事的是他自己。

他這是得胡思亂想到一種什麽地步,才會把一首幾百年前的文學作品當作論據。

于是周青脈也坐下學習。看到刑法學習題冊中王某用水果刀企圖刺死調戲自己女友的兩個流氓卻誤傷了前來協助的便衣民警的案例,他覺得自己再次獲得了平靜。

當然,他們也不是總在學習,遲朗作為半個“地主”,帶周青脈去了夜店、圖書館、奧特萊斯,他們還在康奈爾聽了三節公開課,講的是經濟法。

臨行的前一天,周青脈甚至去了紐約城,并且在那裏住了一夜。晚上九點的時代廣場燈火流麗,廣告牌雲集,早上九點的華爾街行色匆匆,高廈晨光熠熠。下午,游船行至自由女神像下,遲朗給周青脈拍照,周青脈大笑着高呼,Liberty Enlightening the World!(注:此為自由女神像的正式名稱,意為“自由照耀世界”)

機場的送別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削魂剜骨,兩個人都很平靜,擁抱了一下,親吻了一下,說了聲拜拜,遲朗看着周青脈進入安檢口,在稀疏的人流中,拉着一個巨大的黑色箱子,背着一個巨大的黑包,卻顯得很輕。周青脈沒有回頭,然後消失,然後遲朗開始流淚,他不知道周青脈有沒有流淚,只是不斷想起這幾天周青脈的笑,很開心的笑,他想這笑容馬上就要被從這片土地上扯掉了,飄到遙遠的天上去。

之後遲朗坐在機場的星巴克喝咖啡,點單時他還在停不住地掉淚,只能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抱歉,店員詫異又關切地看着他,遞給他那杯冰美式。黑黑涼涼的一杯,沒有加雙份的奶和黃糖。光是一口,就苦得他龇牙咧嘴,周青脈喝過這種咖啡再來吻他,其實也是苦的,他告訴自己甜罷了,就如同一秒也不停地倒數時間的這些天。

此時,此刻,遲朗忽然覺得自己所處的肯尼迪機場像座飛碟,也像個巨大的馬鞍,總之都是為移動而生的東西,正如此處不斷升降的一架架客機,大的小的,人們出來,人們進去,或來紐約尋夢,或抱着破碎的夢奔向家鄉,來往皆為異客。而機場外圍的皇後區,照舊日日如此川流,這座不息的城市,這座城裏的每一塊磚,似乎日日都在做着關于自由的夢。

紐約州和紐約城差別還是很大的。遲朗還是喜歡自己上學的那個海濱小鎮。

咖啡剛喝了半杯,他準備一口灌幹淨,卻忽然接到周青脈的電話,“馬上就要關機了,”周青脈說,“你回了伊薩卡,記得去我那個出租屋看一下,我留了東西給你,讓房東保管了。”

“是什麽啊。”遲朗慌亂地抹着鼻子。

周青脈沉默了一下,他聽出遲朗在哭,“讓你笑的東西。”他柔聲道,“不哭了啊,再哭我都想砸開舷窗跳出去找你了。”

之後遲朗端着半杯已經不冰的美式,傻傻地站在機場外,看一架一架飛機起飛,他有時候看得清航空公司的标志,有時候不能,但他知道其中總會有一架,上面有周青脈。

當天傍晚,遲朗回到那個出租公寓,他們的房間已經住了新房客,他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外看了看就下了樓。蘇杭口音的房東交給他一個紙箱,用鑰匙劃開膠帶,遲朗蹲在公寓門口,看見裏面整齊地碼着的那些日常用品。比如周青脈這些天用的薄荷味沐浴露,檸檬味洗發水,瓶身都被擦得幹幹淨淨,剩的也很多,就好像嶄新的一樣;再比如周青脈純白的浴巾,快用完了的記事本,還剩小半瓶的隐形眼鏡液。

最重要的當然是那張紙條,街燈不算亮,遲朗眯起眼,紙條上面寫着:

你把那些都用完吧,這樣,至少一個月,你身上就是我的味道了。

當然你也可以用它們做點成年人的事,放心,我不嘲笑你,我也順走了你兩條內褲。

周青脈寫字太漂亮了,筆鋒也太銳利,和這些內容顯得格格不入。遲朗蹲在那兒,僵着,臉蛋麻着,一動不動。

房東大姐從貓眼看到他遲遲不走,就推開門,“哎,小夥子呀!”她輕聲叫,怕吵到鄰居,“身體不舒服?進來坐坐伐?”

“沒事,沒事,”遲朗抱着紙箱跳起來,“謝謝您!”他沖房東點頭致意,然後只身快速走上寂靜的街道,挺胸擡頭地,一看就很健康。

15

坐地鐵去接人,雖說聽起來有點寒碜,但對周青脈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他接的也都是同一個人,那家夥叫遲朗。只不過,以往周青脈把遲朗接上,兩人什麽多餘的都不會做,一定直奔賓館,什麽速8,如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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