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靜地吃了會兒涮鍋,周青脈負責下菜,遲朗負責給長輩舀,碟子空了一個又一個,一派祥和的樣子。
服務員過來給他們加水,前腳剛走,周母忽然放下筷子,抹了抹眼角問遲朗,“小遲也開始工作啦?”
遲朗把送到嘴邊的毛肚放下,“嗯,在中關村賣電腦修電腦,一個月六千多。”
“這樣啊,”周母生硬地點了點頭,“挺好,挺好。”
“我一個月才兩千。”周青脈哈哈地樂,“臨時工,能給我就不錯了!”
張老師笑了,周母也笑,“你們現在租房子住?在哪裏呀,環境怎麽樣?”
遲朗剛要答,卻被周青脈攔住,“媽,其實吃這頓飯,我就想問您一個問題。您過來找我過年,意思是不是您能接受我們倆了?”
母親筷子尖頓了頓,給他夾了兩片藕,“啊,是呀。是呀。”
周青脈沒動那藕片,“我說的接受是指,真正把他當成我的……伴侶,”他斟酌着用詞,“雖然我們沒辦法結婚,但是,如果您說您接受了,我就會理解為,他中秋節可以和我一塊回外婆家吃飯,清明節可以和我一塊去嘉善上墳,過春節可以和我一塊守夜,不論其他親戚朋友怎麽說閑話,我們什麽都可以一起做,什麽也都該一起做,您更要支持我們。因為我把他當成我的合法伴侶,您作為離我最近的直系親屬,也認可了這一點。”
周母擡起眼來,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說,“脈脈,媽媽只是不想管你們了,媽媽累了,也很想你。”
周青脈異常冷靜道:“我知道的。您說的是原因,我是在問您,是否對我們是我剛剛說的那種接受。”
足有兩分多鐘,遲朗冒着汗,數着時間,周母才開口,“不是。”
“好。我明白了。”周青脈喝了一口可樂烏龍茶,抹抹嘴角,“所以您只是決定放任自流,您已經做出最大限度的忍讓,我挺感謝您的。”
周母怔怔的,“脈脈,你知道現在這個社會包容度——”
“我知道。媽,我又不傻,”周青脈笑了,“我也沒有在工作單位出櫃。我只是在想,您和這個社會,對我,對我們,會不會是不一樣的。”
“你還是太年輕,小遲,你也是,”周母的大眼睛裏透着哀傷,“你們早晚都要安定下來。”
“安定下來?”周青脈顯得很震驚,“我們現在不是嗎。”
“……不要把結論下得太早。”周母咬了咬唇角,好像那句“女孩子”已經到她嘴邊了。
周青脈倒是笑起來,如釋重負般,他甚至長長呼了口氣,“您放心,我的安定就是現在這樣。我明白的,您怕那些閑言碎語,我不會回老家給您丢人的,現在我也不想和您一起過年,北京冬天沒什麽好玩的,我給您找個團,您和張叔叔去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把年過了,我們倆吃完這頓還得回家幹活學習。”
他平平淡淡說出這些,遲朗都有點驚呆了,周母的眼睛也睜得老大,好像哽住了。張老師露出稀有的怒意,“小周,怎麽和媽媽說話呢!”
“我是在避免更大的矛盾,問的這些也是我琢磨了很久想弄明白的。”
張老師“哼”了一聲,氣得臉都紅了,“我完全沒有看出來你對媽媽的感謝!”
“我是非常感謝,但我不認為她說的那種‘接受’對我來說就是夠的,”周青脈指尖敲了敲桌面,“就像我的感謝對她來說也不夠一樣。”
他的口氣比方才更加板上釘釘了,就像對着證詞,進行一場駕輕就熟的申辯,可遲朗發現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在抖,連手腕都沒能幸免。遲朗握住那只手。
只聽周母突然開口,她捱不住了,近乎歇斯底裏,啞着嗓子吼,“不接受你們,就不和媽媽過年了!”
“嗯。我們兩邊都會覺得很不自在,很委屈。剛剛您回答累了,不想管我們了,就特別委屈吧,這又是何必。”
周母紅着眼眶,又吼,“連在哪裏租房子都不告訴媽媽?家門都不讓媽媽進?”
四圍不知何時靜了,一個個火鍋兀自煮着,一雙雙眼看着他們。
“嗯。我怕你去找我們,我也怕你告訴遲朗的父母。”周青脈偏着腦袋,觀察着母親,那神情冷漠得,就好像在說,你們以前又不是沒有同仇敵忾過,以前幫他父母把他趕走的就是您啊。
單是遲朗都聽得心驚肉跳了,更別說那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她用力推着身邊老張的肩膀,讓他讓開地方,然後兀自拎上外套圍巾走掉了,張老師什麽也顧不上地跑去追,狼狽不堪地提着那些紅紅火火的年貨和行李。兩人就這樣消失在海底撈擠滿等位人的門口,留下半桌沒涮完的菜,幾個狼藉的盤,還有一口燙人的鍋。
周青脈沒有任何反應,不站起來,也不說話,他終于把腦花涮了,從紅油鍋裏撈出來,一個給遲朗,一個放在自己碗裏。他手腕打着抖,筷子都拿不穩,卻低着頭堅持吃,吃兩口,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掉到冒着熱煙的油碟裏。
“好吃嗎?”他轉過臉,淚汪汪地看着遲朗,丢臉地流着鼻涕,“腦花好不好吃?”
遲朗趕緊又吃了一大口,說實話,這東西看着恐怖,味道确實不錯,可他現在根本顧不上什麽味道,囫囵吞下,燙得整個腦袋都難受了,他放下筷子,連抽好幾張紙巾,去給周青脈擦淚,“特別好吃,特別特別好吃。”他慌慌地說。
周青脈不停點頭,的确好吃,沒有別的東西有這種味道,他想這樣說,可是他吃不下去了,撂下半只腦花,他捂着臉,任遲朗湊過來,抱住他的肩膀,“我是不是特別混蛋?我是不是沒心沒肝得像個鬼?”他的聲音輕極了,哽咽着,錯亂着,水霧一樣飄在遲朗耳邊,“剛才,剛才我說那些,你特別難受吧?”
“不是,脈脈,”遲朗心都要碎了,摟緊破碎的他,“不是的,我都明白,我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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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脈的媽媽死了,病死,這件事是張老師告訴他的,更讓周青脈感到迷茫的是,跟他一塊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還有遲朗的媽媽。
那是過完元宵開學後不久的一天,早春,中午剛過,天光朗朗,空氣甜而稀薄,如凍脆的冰糖,周青脈背着一包書從明理樓出來,就看見保安領過來兩個人。不歡而散的繼父,還有私奔情人的母親,這組合讓周青脈僵在那裏。張老師卻不給他任何回神的時間,上來就通知了他母親過世的消息。
周青脈怔怔地看着兩人,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臉,“……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吧。”他想把他們領到餐廳去,開什麽玩笑,他要在餐廳大聲地問。對方卻紋絲不動,就在人來人往的教學樓跟前,盯着他。
周青脈這才注意到,張老師穿了一身黑。
他聽見張老師說了些什麽,到他耳朵裏就變得很模糊,大概是,“小周,你知道年前你媽媽為什麽要來看你?”那個花白頭發的男人竟然就這麽哭了,“你高考前她就有肝病了,慢慢地,變成肝癌晚期,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就是為了抓緊時間和你過個好年!”
周青脈還是僵在原地,身繞涼氣陣陣。他就仿佛毫無準備地走上建在懸崖一側的羊腸道,一腳踏空了,一腳踩着半截朽木,底下是吃人的江水。他本能地一動也不敢動。
張老師又喃喃了什麽,周青脈還是聽不清,只聽到他高聲道:“你想想看,你都幹了什麽!”
周青脈忽然笑了,“張叔叔,你們不至于吧,接下來的劇本是不是我跟你回去參加所謂的葬禮,然後直接在火車站遇上我媽,活蹦亂跳來接我,好,我回家了,你們這就成功一半,再接着,每天給我做做思想工作,不答應你們點什麽就不讓我回來上學。”
張老師臉都白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很想一巴掌抽上來,但還是沒下得了手,他顫顫巍巍地從皮質挎包中掏出張紙來,周青脈接過一瞧,又笑了,“僞造死亡證明是違法的。真生病了,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覺得自己很高尚很苦情嗎?”
話音未落,那一巴掌還是撞到了臉上,緊接着,又是一個,周青脈一連被扇了七八下。來來往往,同學們都看他,周青脈也沒躲,殷殷的血從嘴角蜿蜒流下,好像是這晴寂冬末少見的豔色,周青脈抹了一把,擡眼看着氣得發抖的張老師,一言不發。
張老師眼睛也瞪得老大,好像震驚,好像絕望,又好像因為他的血。他把一沓紙扔到周青脈臉上,紙頁有軟有硬,嘩啦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