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到地上,周青脈撿起來看,病歷書,各種化驗單子,連火化證明都在裏面,向他強調無論看起來多麽荒謬,“永別”這件事的現在完成時。

“……已經下葬了啊。”他的血滴在紙張上,他抹了抹,結果紅的面積更大了。

周青脈攥緊紙頁站起來,膝蓋鑽心地疼,可能是不穿秋褲凍得。他忽然明白這些都是老天對他的懲罰。某種程度上,因為他的冷漠,他的強硬,他的原則,他的自以為是。他想老天你夠狠的。他接受了。

“我……我能回去看看嗎?”他問。

張老師不說話。

周青脈揚臉看天,不知怎的,連眼睛也變得模糊,看什麽都有層血紅的膜,他懷疑是不是眼睛也被扇出血了,可是他一抹,也沒有啊,幹燥燥的。

“您……”他看向遲朗的母親,“一起來的?”

誰知道那位穿着皮草的富太太直接給他跪了下來。

周青脈釘在地上,他現在已經不是震驚,不是疑惑了,他是感到盲目,感到虛幻。

遲朗的母親哭哭啼啼,說了很多,和印象中強勢的樣子完全不同,周青脈聽了半天,頭腦嗡嗡直響,脊背也涼飕飕的,好像周圍有很多人在議論在拍照,他得撥開這些雜聲。最終聽懂了,她是要周青脈放過遲朗,她說她兒子面前原來是怎樣一條陽關大道,她的意思是周青脈蒙了遲朗的眼,把他帶到又窮又窄看不到前途的獨木橋上,她說周青脈太任性太自私。

張老師或許受不了那些議論紛紛,把她扶了起來,看樣子,他們已經建立起了不淺的革命友誼,階級鬥争的對象就是釘死在他們面前的這個沒心肝的學生。

周青脈還是沒什麽反應,盯着他們,用一種冷到極點的、瀕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時間很久,兩人淚水幹了,心裏發毛了,拽着周青脈要走,可是周青脈根本拽不動,原地橫生出一塊石碑,這塊碑叫做孝順,叫做道德,叫做善良,叫做為人着想,周青脈被綁架了,綁在上面。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綁架,首先,一棒子将周青脈打碎,接着,在衆目睽睽之下,逼他穿起名為放手的美德蓑衣。

何其卑劣,果然很會做生意,這是報複嗎,一個要我痛苦,一個要我放棄,你們果然要合作。周青脈清晰地想。我又何嘗不是執迷不悟。可我錯在哪。我如果就這樣退縮了,按你們說的,洗心革面做個好人,我豈不是輸了。他又混沌地琢磨。

最終兩人走了,遲朗的母親還在回頭問着他答不答應,很不舍的樣子,清華園這麽大,不知道走去了哪。一場鬧劇草草收場。周青脈還是原地不動,不聲不響,不哭不笑。他的幾個好哥們趕走圍觀的各位,上來拍他肩膀,周青脈說:“謝謝。”然後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紙張整理好,塞包裏,也走了。

今天鬧得不小,一傳十十傳百,各種讨論必定如藤蔓般瘋長。從學校角度來看,可以說是影響惡劣了。周青脈非常明白這一點,本身他是同性戀這件事早在當初入黨、申請獎學金、保研等各個方面都帶來了不小阻力,但他從沒後悔過出櫃。

周青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解決問題。他洗幹淨臉,去找導師說明情況。導師是個頂慈祥的小老頭,與他亦師亦友,以前一線大律師退下來的,喜歡讀蘇俄文學,喜歡講究正統論文的格式,典型的老派知識分子。導師果然已經聽說了此事,在辦公室等他。

導師跟他說,小周你不用怕,學校這邊我來處理,還說你是個好苗子,不要被這些煩心事影響了,做家長的來這麽鬧你,确實過分,最後他說不是你的錯,你是自由的,他還問,小周你要不要請假回杭州看看呀。

周青脈忽然哭了。剛才那麽久的煎熬,他沒有掉一滴淚。他現在哭了。好像他小時候受鄰家小孩欺負,鼻青臉腫地回家,最終聽到母親跟他道歉,說媽媽不好,媽媽沒有保護好你,他才掉淚。

他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沒有媽媽了。

他問,老師,我真的沒錯嗎?

導師跟他說,你要好好想一想,你的人生不只是有戀愛。你的人生空間太大了。

周青脈問,我這樣,是不是限制了別人的人生空間?

導師說,我不了解,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選擇,他只需要自己心甘情願,導師還說,但是每個人的一生也不是只有眼前這一個人,每個人走的路越長,要顧及的越多。

後來周青脈在外面游蕩到天黑,他碰了很久不碰的香煙,還抽了四包,抽得他覺得自己的肺都要化成灰了,流出黑黑的焦油,淹死他。周青脈試着把煙頭壓在手背上,很疼,好像又不疼,他聞到蛋白質燒焦的香氣。

最終他回到家去。

遲朗聽到門鈴,他方才已經快急瘋了,說好回家吃晚飯,可是周青脈一直聯系不上,在附近走好幾圈,也沒人影,他考慮過了九點半就報警。此時,他打開門,周青脈渾身都冒着沖鼻的幹燥的煙味,眼睛卻濕潤,像一匹被打中脊梁的馬。“外面好冷啊。”周青脈說。

21.

遲朗抱周青脈,周青脈推開了,兀自去洗手,遲朗問他怎麽了,他還是洗手,指間的泡泡越搓越多,好像充氣的雲。遲朗說,先吃飯吧我去熱,周青脈卻忽然說:“我不餓。”

他把泡泡沖掉,用濕漉漉的、冰涼的手牽住了遲朗的手,他問:“你餓嗎?”

遲朗搖頭。

周青脈說:“穿厚點,陪我出去走走吧。”

遲朗接了一壺熱水帶上,又給周青脈系了條圍巾,因為周青脈剛才說外面冷,盡管他出去找人的時候覺得還可以。随後周青脈帶他去了學校附近,走路十來分鐘,一路話都不多,他們在一座叫做“華業大廈”的大樓前停下,一樓有個建設銀行。周青脈繞來繞去,半天才找到通往頂樓的電梯,看樣子,他也是第一次來。

大廈的頂樓,确切地說是天臺,氣溫非常低,風大得仿佛能把人掀下去,視野倒是很好。

北京冬末的夜很清透,好像整座城被裝在一個硬邦邦的巨型冰塊裏面,遙遠的西山是這塊冰的邊際。

周青脈指着一條街對面烏壓壓的建築,燈光打在窄路上,把路面照白,像電路,像燈管,“那是我們教學樓。”

遲朗點點頭,周青脈有話要對他說,他知道。

果然,周青脈又道:“今天,下午一點左右,我下了課從裏面出來,在教學樓門口,發生了三件事。我覺得每一件都有必要告訴你,但是我說的時候,你不要問話。”

“好。”遲朗又去牽周青脈的手,他怕被躲開,可幸好沒有。

那只手在他手心裏,還是冰冰涼涼的,一同被冷風吹着,“第一件,”周青脈深吸口氣,“我被告知,我媽肝癌晚期去世了。”

遲朗咬住嘴唇,他差點就食言。

周青脈還是看着那棟明理樓,“第二件,這是張老師通知我的,我說我不信,他扇了我幾巴掌,把很多證明文件甩在我臉上。”

遲朗心髒都抽動了一下,他緊緊攥着周青脈的手指。

周青脈忽然笑了,他轉臉,在城市那種不純粹的夜色中,把遲朗的神情框在眼裏,“第三件事,我這麽告訴你的話,好像有點殘忍,”他的笑容凍在嘴角,“但是我必須說,否則對我太不公平了,否則對你也太不公平了。”

“你說吧,脈脈。”遲朗努力使自己顯得可靠,不安的預感還是纏繞住他。越不敢猜,就越猜不到,就越害怕。

“跟張老師一塊過來的,還有你媽媽。張老師把話說完了,悲痛欲絕的樣子,然後你媽媽就突然給我跪下了,”周青脈的口氣平淡如舊,一字一字,他把鑿子拿得穩當,鑿在遲朗心口,“她說我不要這麽任性,這麽自私。”

周青脈又道:“遲朗,她求我放過你。”

三件事說完了,遲朗不用再緊緊閉着嘴巴,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好像被劈成兩半,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一半是源源寒意一半是熊熊憤怒。

周青脈似是看得懂他的感覺,也不強求他快速做出什麽反應,畢竟他剛才還在家裏守着飯菜等一頓兩個人的晚餐,現在卻突然被拽出來,面對這一切。周青脈只是道:“我覺得我确實挺任性挺自私的,我好像一直在堅持什麽,然後我最終的目的是什麽呢?一個美好的未來?幸福的結局?”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他把手從遲朗手中抽出來,“我突然不明白了。”

“我也不知道目的、未來、結局這些,這些還沒發生的東西,”遲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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