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蔣遜今天累極了,很快就有了睡意,她閉着眼,呼吸很輕,睡覺的老實樣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賀川沒見過她睡覺的樣子,那天晚上同床,他心思在別處,根本沒有看她的臉。此刻從上往下看,她長長的睫毛低垂着,睡相格外寧靜乖巧。
“看什麽?”
疲倦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賀川問:“沒睡着?”
“困。”
“那睡。”
“嗯。”
她沒睜眼,手還搭在他肩膀上,賀川摟了摟她,摸上她光|裸的肩頭。
她似乎睡着了,賀川輕聲問:“睡了?”
“你不困麽?”
她聲音帶着睡意。
賀川說:“還行。”
蔣遜突然從他胸口起來,背過身躺到邊上:“這樣能睡着了麽?”
“嗯。”賀川閉上眼,他也困了。
過了會兒,他胸口鑽來個小暖爐,賀川眼沒睜,順手摟住她,她又鑽進來了一些,賀川問:“冷?”
蔣遜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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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川又睡了會兒,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蔣遜問:“去哪兒?”
“拿擦爾瓦。”之前放車上了,沒帶進來。
蔣遜翻了個身,仰躺着睡,說:“別去了,他們家都睡着了,別吵醒人家。”
賀川想了想,又躺回了床,摟過蔣遜掖了掖被子,蔣遜枕在他胳膊上,閉着眼睛說:“睡吧。”
“嗯。”
這回兩人真的睡了,屋頂漏風,木板又冷又硬,照舊睡得沉沉的,一覺醒來,星星點點的陽光像碎金一樣,已經從屋頂的縫隙中漏了進來。
阿加一家早就已經起床了,隔着門板,能清楚聽見幾個孩子的嬉笑聲,說的是方言,房裏兩人都聽不懂,過了會兒,阿加的妻子吉史似乎呵斥了一句,幾個孩子聲音都放輕了。
賀川往邊上看了眼,這女人已經醒了,長發散了他一臂,沒有要起床的意思。他問:“還睡?”
蔣遜打量他半晌,笑了笑:“你臉真好看。”
賀川沒上當:“綠色的?”
“啊,一塊一塊的。”草藥幹了,傷痕上都是淡綠色的印記。
賀川笑着:“看夠了就起來。”
“哦。”蔣遜坐了起來,被子滑到了她腰上,她只穿一件文胸,寒氣一沖,凍得她起了層雞皮疙瘩。
賀川把擱在床板下的衣服都扔給她,兩人很快穿戴完,開了門走出去。
幾個孩子正在吃蘿蔔,蘿蔔個頭不小,扁圓扁圓的,她們吃得一嘴的蘿蔔汁,見到兩個生人從房間裏走出來,愣愣得沒反應。
蔣遜朝她們笑了笑,吉史坐在地上炒菜,小聲說了句:“你們起床啦,很快就能吃飯了!”
吉史生得黑黑瘦瘦的,五官一般,穿着彜族百褶裙,性子看起來格外溫順。
蔣遜笑道:“這樣麻煩你們怎麽好意思,已經打擾了你們一晚,我們馬上就走了。”
吉史連忙說:“不麻煩的,我炒了坨坨肉,你們吃完飯再走吧,從這裏去鎮上路很遠。”
地上三塊石頭圍成一個三角形,中間架着一口鐵鍋,底下的火噼啪燒着,鍋裏滿滿的全是熱氣騰騰的豬肉。
這家人顯然拿出了家裏最值錢的食物來招待客人了,分量還不少,賀川說:“那我們先吃了飯再走,太麻煩你們了。”
吉史笑道:“不麻煩,不麻煩。”
刷牙洗臉要去外面,賀川和蔣遜拿上牙刷毛巾,借了杯子出了門。
阿加正在院子裏幹活,看見他們出來,笑道:“你們起床啦?”
“啊,還沒跟你道謝,昨晚真是謝謝你。”賀川說。
“小事情,不用謝。”
“你是木工?”
他正在用砍刀砍木頭,腳邊全是木頭屑,邊上還有一個成型的模具,看款式像只盆子。
阿加說:“我坐木碗木盆。”
蔣遜問:“是餐具麽?”
“是啊,就是餐具。”
“能賣錢?”
“能賣的,一個能賣好幾十塊,貴一點的好幾百。”
“那很賺啊。”蔣遜問,“還要給它上色嗎?”
“要上的,上好漆了就能賣。”
一個小女孩從屋裏跑出來,手上捧着一只大盆子,大小款式跟地上模具一個樣,盆子已經上了漆,黑紅黃三種顏色,典型的少數名族風格,精致漂亮。
小女孩皮膚很黑,頭發枯黃,粉紅色的外套灰撲撲的,她閃着大眼睛說:“就是這個樣子的,等下給你們盛坨坨肉。”
裏面的吉史喊了聲方言,小女孩又連忙跑了回去。
蔣遜笑了笑,對阿加說:“你的孩子真可愛。”
阿加不好意思地說:“都很調皮,一點都不像女孩子。”
聊完了,賀川和蔣遜接了水,蹲在地上刷牙。他們還是第一次嘗試這種刷牙姿勢,漱口水吐到地上,水花會帶着泥土飛濺起來。
屋裏的孩子們頑皮地打打鬧鬧,菜香味飄了出來,阿加在給木碗削镟,時不時地笑着沖屋子裏喊一句話,裏面的孩子們大聲回應。
刷完牙,兩人輪流接水拍臉,幾個孩子站在門口擠來擠去地喊:“吃飯啦——”
蔣遜回頭沖她們笑笑,這回她們沒呆愣,也沖她回了個天真的笑容。
他們吃飯的方式對蔣遜和賀川來說很新奇。家裏沒有桌子,沒有小碗,一大盆坨坨肉,一大碗蘿蔔酸菜湯,還有一盆青椒炒筍絲,全都擺在地上,邊上盛了兩盆飯,一人分一雙筷子,吃肉用手抓,喝湯用捎舀,吃飯用筷子,大家都在一個盆裏。
蔣遜和賀川都沒說什麽,入鄉随俗,照着他們的樣子蹲在地上吃了起來。
吉史給蔣遜抓了一塊特別肥特別大的肉,笑着說:“你吃!”
蔣遜用手拿了過來,阿加說:“我們這裏的坨坨肉,越肥越好吃,肥而不膩,你們來旅游,一定要嘗一嘗!”
蔣遜幾口就把肥肉吞了,說:“很好吃。”
賀川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蔣遜舀了一勺湯解解油膩,喝了一口,她說:“你們這裏的蘿蔔味道不一樣,很糯很甜!”
阿加笑道:“這個叫圓根,我孩子都很喜歡吃,我們地裏面有很多,想吃的時候就去挖一根。你們沒有吃過吧,等下帶點到路上吃!”
蔣遜沒客氣:“那正好嘗嘗,謝謝啊!”
幾個孩子吃得滿嘴飯粒滿嘴的油,吉史讓她們慢點吃,阿加給吉史拿了一塊又肥又大的肉。
吉史一筷子肉都沒動,她專揀湯和青椒筍絲吃。吉史推了一下,阿加硬要她吃,她沒辦法,只好拿了吃,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
蔣遜問了句:“阿加大哥,你們結婚多久啦?”
阿加說:“八年了,我三個孩子,一個七歲,兩個五歲。”
蔣遜看了看兩個小個子的女孩,這才發現她們長得特別像,“是雙胞胎啊?”
阿加驕傲地說:“是啊,雙胞胎,我們村子裏,就我們家有雙胞胎!”
吉史給賀川也拿了塊肉,讓他吃,賀川謝了聲,直接扔嘴裏。吉史也好奇:“你們結婚了嗎?”
蔣遜看了眼賀川,賀川也正好看向她。兩人都笑了笑,賀川說:“沒呢。”
“你們還在談戀愛啊?談多久啦?”
賀川問蔣遜:“我們談多久了?”
蔣遜說:“記不清啦。”
吉史笑道:“那你們一定談很久啦,怎麽還沒有結婚呢?結婚多好啊,家裏有小孩,日子就算苦一點,也會很開心的。”
蔣遜笑着:“是啊。”
吃了飯,兩人也沒有急着走。賀川給阿崇打了一個電話問派出所那邊的情況,蔣遜問阿加村子裏有沒有修車的店。
阿加說:“沒有,要修車的話要去鎮上。”
“我們要巴澤鄉,中途會經過修車店嗎?”
阿加想了想:“應該沒有,你們去巴澤鄉,怎麽會開到這裏來啊?巴澤鄉在那頭啊。”
蔣遜說:“昨晚迷路了。”
阿加說:“哦對,你們昨天說過。巴澤鄉我知道,離這裏很遠啊,去那邊的路不通車,要走過去的。”
蔣遜順便問了問去巴澤鄉的詳細路線,問完了,她開始檢查車子。
發動機響了起來,賀川打完電話,走到越野車邊上,問:“你還會修車?”
蔣遜說:“小毛病能修。”
阿加在邊上看見了,說:“你會修車啊?”
蔣遜說:“會一點。”
阿加說:“我們村子裏沒有修車店,但是我朋友是學徒,這個禮拜去縣城了,他家裏有很多工具,你要是能修,我可以把工具借來。”
蔣遜欣喜:“那又得麻煩你一次了。”
阿加憨笑:“沒什麽的。”
工具很快借來了,蔣遜一下子溜進了越野車底下,只露出了一雙腿,喊:“賀川!”
賀川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動作太快了,“啊。”
“你給我遞工具!”
賀川蹲下來,給她打起了下手。
她整個人鑽在車底下,看不見臉,只能聽見聲音,那幾個孩子好奇地蹲在周圍看,蔣遜還能陪她們說話。
有個孩子說:“修車不是男孩子做的嗎?為什麽是姐姐修車,哥哥?”她懵懂地看向賀川。
車底下的人笑了聲:“哥哥也有柔弱的時候啊。”
“柔弱是什麽意思啊?”
蔣遜說:“就是需要呵護的意思。”
賀川涼涼地瞥了她一眼,瞥不到她的臉,只能瞥她的腿,他握了下蔣遜的小腿,蔣遜掙了下,賀川又拍了拍她,笑道:“不行就出來,誰讓你鑽車底下的?”
蔣遜說:“你才不行呢。”
賀川頓了會兒,說:“今晚試試?”
蔣遜笑了聲:“試你個鬼!”她鞋子一滑,溜出了車底,把工具遞給賀川,“好了。”
她手上都是機油,衣服和頭發上沾滿了泥灰,上午幹幹淨淨的,下午就變了個樣。賀川把工具扔回箱子裏,拉了她一把,也沒管她手上的油。
蔣遜站了起來,在地上蹦了兩下,賀川給她拍灰,問吉史借了塊肥皂讓她洗手。
蔣遜蹲在龍頭邊上洗了兩次手,油還沒徹底幹淨,她又洗起第三次。
賀川問:“洗個澡?”
蔣遜說:“不方便。”
賀川問吉史:“大姐,村子裏有沒有澡堂?”
吉史說:“有一個,就在附近,你們要去嗎?我可以帶你們去。”
賀川在村裏的小店買了兩塊肥皂和洗發水,帶蔣遜去了澡堂。澡堂很小,進門就是一股熱氣,男女各一邊,裏頭沒什麽生意。
賀川也順便沖了下,昨天沾了一身泥,雖然擦洗過了,到底沒有洗澡來得幹淨舒服。
他十分鐘就洗完了,洗好了在大堂等蔣遜。又過了十分鐘蔣遜才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出來,拿起吹風機說:“先吹個頭發,再等會兒。”
賀川說:“吹吧。”
蔣遜想着要趕路,草草吹了下,頭發根本沒幹,後面的發還在滴水,她關了吹風機準備走,賀川說:“等會兒。”
他拿起吹風機,站在蔣遜背後:“沒幹。”
蔣遜站着不動,吹風機又轟轟地想了起來,賀川手大,一撩就撩起她大半的頭發,胡亂的揉了半天。
蔣遜瞟着鏡子,說:“你這是幫我吹頭發還是玩耍呢?”
賀川說:“頭一回伺候女人,技術不純熟,下次再練練。”
蔣遜笑了聲:“行了,幹了。”
兩人回到阿加家裏,準備出發了,賀川抽了幾張錢給阿加,阿加吓了一跳,連忙推回去。蔣遜看了會兒,收回視線,向吉史道謝:“這麽多圓根我們吃不完,給孩子們留一點吧。”
吉史說:“不用,我們家裏有很多,這個不值錢,你拿着,可以分給朋友吃。”
蔣遜沒再推,她進車裏拿了大半的牛肉幹和巧克力給孩子們,吉史連忙讓孩子們還回去,蔣遜板着臉說:“你給我的我要了,我給你們的怎麽就不能要?”
吉史手足無措了一會兒,只好跟孩子們說:“快謝謝姐姐!”
三個孩子乖巧的喊:“謝謝姐姐!”
蔣遜笑眯眯地揉了揉三個的腦袋。
兩人留下了幾張錢,一些牛肉幹和巧克力,帶走了一袋子圓根,賀川還順走了兩根木棍。
上了車,蔣遜瞥了眼車上的木棍,說:“你準備幹架啊?”
賀川說:“留給你。”
蔣遜笑笑,發動越野車,車子往村口去,速度不快,阿加一家還在家門口看着他們,直到車子開了遠了,他們才回了屋。
去巴澤鄉,要先回到昨天賽車的地方,往回開的時候,路上沒碰見什麽人,那車隊早已沒了蹤影。
又上了山路,他們速度慢了下來。
山路極為陡峭,一邊是懸崖,路是土路,極其窄,只能容一輛車通過,對面要是再來車,根本過不去。
路上全是石頭和黃泥,開了一段,前面還有倒下的樹擋了去路,賀川下車去搬,好一會兒才挪到了另一邊。
上了車,賀川擰了瓶礦泉水洗手,稍微沖了幾下沾沾濕,說:“這路估計得開到晚上。”
蔣遜也沒料到這路這麽難走,說:“只能往前面開了,但願能有落腳的地方。”
他們上路太遲了,上午起床,下午三點才出發,今天無論如何也沒法趕到巴澤鄉,蔣遜唯一擔心的時候晚上得露宿。
她這擔心沒有錯,一直到晚上8點,越野車還在這條崎岖的山路開着,連停個車休息會兒的地方也沒有。
手機又沒了信號,想查查路都不行,夜間山路危險,一個不小心就會開到懸崖邊上。賀川看着前面,說:“那兒先停下。”
開了幾個小時山路,到現在才碰到一塊平整的地,平地外面就是懸崖,邊上栽着兩棵樹,整座山寂靜無聲,漆黑一片。
賀川說:“今晚先在這兒休息,明天天亮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