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湯禮篇:兒孫福(一)

“吱呀”

門被推開,古思靜步走了進來。

身後還跟着一個小二,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湯藥放下,便合上門退了出去。

他目光落在床上。

半靠在枕上的少女,身形單薄,頭發略顯粗糙,被收拾得整齊幹淨,垂下來只到肩膀長度,慘白的一張臉,臉頰凹陷,透出骨頭的痕跡。

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黑得純粹,然而實在看不出什麽情緒。

此時定定地望着他,有些怔忪。

看來是沒醒多久。

單手端起桌上托盤,送到她身前,“把藥喝了。”

等了一會兒,她伸出纏滿繃帶的手,顫巍巍地端起藥碗,急急地飲盡。

一喝完,碗就從手中滑落,咕嚕咕嚕滾在地上,碎成數片。

她看了幾眼碎片,忍不住低聲道,“對不起,我拿不住。”

停了停,又道:“我會賠的。”

“你很要強。”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如是說道,“我可以喚店裏女奴來服侍你。”

她垂了垂眼,沒說什麽。

“以後不必如此卑謹,驅使衛一職不同于普通的侍衛,但凡與造夢堪輿沾了邊的人,身份總要金貴些,細究起來,算是只低于造夢堪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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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對她說出這番話。

她驚訝地擡起頭。

捕捉到他眸底深處一閃而逝的不适感,似乎并不習慣說這些。

也是,他這般尊貴的人,若不是前任驅使衛意外身亡,現在又身處夢中,哪裏需要他親自來教導她?

“做驅使衛管飯嗎?”

思索良久,既然已經如此,便問出了心底裏一直想問的。

話音一落,她便覺得不妥,可話已出口,也收回不了,于是略顯慌張地低下頭。

他似乎也沒料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卻還是答了,“衣食住行,不必擔心。”

“行,那我就做吧。”她低垂着頭,語氣滿是挫敗感。

“你已經是我的驅使衛了。”

她失神地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失敗極了,問出那樣的話,他說完就走了,肯定是生氣了吧。

抓過被子,蓋住臉,她晃晃頭,不再去想,不一會兒便陷入了沉睡。

等到夜間的時候,果真換了個女奴來,服侍着她喝完藥,又給她的傷口重新包紮上藥,換下染上血的衣裳,再把地上收拾幹淨後,才悄聲離去。

她則抓緊時間休息,覺得既然驅使衛這麽重要,自己得趕快好起來才行。

這樣喝藥養傷的日子,大概過了三天,她剛能下地走路時,便被女奴領到了之前那個廂房,推門進去,柳興無和古思太子已然在內。

聽到聲響,柳興無朝這邊望了一眼,看到她,不免詫異驚奇道,“原來你是個女娃娃。”

她沉默地點頭,算是回應,随即站向古思身後,靜靜侯着。

古思卻發話了,“你坐下便是,之前與你說過,驅使衛不用如此。”

她僵了一下,這才拘謹地在稍遠的位子坐下。

桌案上不僅擺了茶水,還另置了幾碟精致的糕點,看上去十分誘人可口。

就在她晃神時,一杯茶水擱在她面前,擡頭看去,原是柳興無自己斟茶之際,不忘給她順了一杯。

她想了想,道,“謝謝先生。”

柳興無不在意地擺擺手,一邊酌着手中茶水,一邊緩緩道:“承宛已從廟裏回府,這段時間正是祭祀熱鬧的時候,那道士估摸着會在近日現身,聽郡守府裏的下人說,明日辰時湯母約了李家奶奶一起出街采買,怕是那時就給撞見了,帶進了家中。”

明天……這麽急?

她忍不住想,從試煉突然結束到現在,似乎一切都是匆匆而行,讓人一點準備都沒有。

她到現在還是雲裏霧裏,不知所言。

“事先可與湯禮确認過?”

“他只記得大概的日子,不過承宛現下确是五月身孕,應該錯不了。”

摸了摸胡須,柳興無道,“殿下有何打算,可是要阻止湯母與那道士相見?”

古思輕輕旋着茶杯,并不直接回答,“在這之前,且先讓我見一見那湯母和湯禮,再做打算。”

“嗯?”柳興無面露疑惑之色,“殿下可是覺得事情尚未明晰,還需再确認一番?”

她也望了過來,想知道他的目的。

“不。”古思搖搖頭,“只是想了解一下他們的性格脾性,畢竟湯禮一人所言,難免片面。”

柳興無略一沉吟,贊許道:“殿下所言有理,是老夫考慮不周。”

“先生客氣了。”古思淡淡地笑,并不多做解釋。

“那殿下得小心行事,莫讓造夢所牽涉之人撞見……”柳興無皺起眉頭,“這樣,稍後我派人去打聽打聽,看看這兩日湯禮可有外出事宜,至于湯母,她采買之處,就在街道另一頭的恒祥齋,我們可以就近找個茶樓,以作察看。”

“那有勞先生。”古思略一拱手,“也不是非見不可,若是不能,先生也不必煩憂,汀自有分寸,先生且好生休息,明日一早仍在此會面,屆時汀再與先生詳說。”

柳興無颔首,然後起身道:“自是要得,那明日再做商榷,老夫先行一步,去看看湯禮那邊情況如何了。”

“先生走好。”古思亦起身,并不挽留。

她忙跟着站起來。

卻見柳興無擺了擺手,徑自打開門走了出去。

廂房內,頓時只剩下他們二人。

“你傷勢如何了?”古思複又坐了下來,淡淡問道。

她也跟着坐下,回答道:“走路已沒問題了。”

他輕輕喟嘆了一聲,“只是能走路嗎?”視線在她身上游移了一會兒,轉而看向窗外。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不知道他想要聽到什麽回答,索性沉默不語。

如果說此時她還不知曉他為何有此一問,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彼時她剛剛由女奴換好傷藥,簡單地洗漱過後,女奴把油燈放在她枕邊的矮桌上,早早地退了出去。她吹滅油燈,閉上眼準備休息,卻聽窗棱處傳來了輕微而沉穩的敲擊聲。

她下意識謹慎起來,目中劃過絲絲冷意,哪個盜賊這麽大膽,竟敢深夜來此,以為她傷了便不能再殺人不成。

等她靠在窗邊的牆上,反手松開窗栓時,那道如清水淌過的微冽的聲音便落進她耳中,“穿好衣服随我來。”

她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默默重新插上窗栓,拿起枕邊的外衫套衣穿上,想了想,彎下腰勾起外衫的衣擺,緊緊地系在腰間,然後從床帳上撕下幾縷布條,把衣袖和褲腿處一一綁了,這才蹬上鞋子,來到窗邊,開窗望去。

颀長身影靜靜立在不遠處的屋檐上,墨發被夜風吹得揚起,極淺淡的灰色衣衫在夜晚看去,仿佛白衣一般明目,卻又沒有白衣那般顯眼。

她呼吸窒了一息,暗暗提了力,躍出窗子,在他身邊站定。

他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略略一頓,轉回頭道:“傷勢還未痊愈,莫要妄動運功,此行不是去打家或劫舍。”

她懊惱地垂下頭,動了動唇,“……是。”

之後果然應他所言,沒有讓她動武,卻是一直挾着她的臂膀,一路把她帶到了郡守府裏,避過巡夜的奴仆,最後停在了一扇窗扉後。

本想這個時候應該需要道謝一聲,轉念又覺得若非為了避免她傷勢加劇影響造夢進程,尊貴如他怕是怎麽也不會去碰她絲毫,說來說去,自己終究有拖累之嫌,流于口頭的謝意,想來他聽或不聽,都沒多大意義,不如就此承了他的心意,抓緊恢複身體,努力幫上忙才是。

于是壓下喉中話語,思考之際,便把周遭環境掃視了一遍。

二人所立之地,不足三尺之圍,身後是半人高的灌木叢,投下的黑影蓋過他們的影子,倒是絕佳的隐蔽。

面前一扇二扉的沉木雕花窗,窗沿積了灰塵落葉,扉上一絲一毫的縫隙也無,想來是久未開啓過,或原本就是封閉的窗子。

實在不知此處有何異常,便開口低聲問道:“這是哪?”

古思擡手在窗紙上戳出個缺口,“承宛卧房後窗。”

到了這一步,再笨她也知道他是應白天所言來觀察湯家之人了。

“為何不直接去湯母或湯禮的卧房?”畢竟造夢的後續相對于承宛來說,湯家母子二人更有決定權一些。

“不急,先确認一下承宛的胎像。”他靠近窗子,示意她上前來,“假若承宛在服藥之前就已胎像不穩,事情就更複雜些。”

她踏上牆底突出來的沿,剛欲湊上去,聽得此言驀然頓住,“怎麽會,若是這樣,難道承宛自己不知嗎?”

“醫者不自醫,何況患者。”

她沒再多說,卻還是頓在原地,“……殿下,我稍後再看吧。”

古思轉頭看她。

她避開視線,有些嗫嚅,“我會擋住殿下。”

那個洞對他而言,剛及他雙目高度,雖說到了他們這般功力程度,無需傾身去看,立在一旁即可。她卻不行,身長不夠,只得站上牆沿,視野所及廣度便縮小了,還需湊近,可這樣一來,腦袋就會剛好擋住他的視線。

氣氛滞了片刻,才聽他道,“是我疏忽了。”

嗯?

她擡頭看他,再一次從他眼睛裏捕捉到一絲之前出現過的那種不适感,仿佛一下子顯得沒有那麽遙遠。

就好像一個人遠離塵世飄久了,某一天卻忽然被人又扯進了塵世中。

但也就僅僅那一眨眼的時間,她再看過去,仍是一片幽遠蒼茫的淡色。

只見他唇角微抿,伸手覆在她肩上。

來不及一驚,風聲霎起,她離地而上,被他擱在屋頂。

他淡淡松開手,徑自行至屋頂中央處,掀起一塊瓦,露出了半尺見方大小的空洞,足以清晰瞧見屋內景象。

她默然幾步上前,在他身旁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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