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湯禮篇:兒孫福(二)
身着白色裘衣的婉約女子,半披着發,坐靠在床上,正由侍女服侍着淨面,一旁的矮桌上,擱着殘餘一點湯跡的藥碗。
沒了外衣的遮擋,腹部是明顯的隆起,她目光落在承宛肚子上,卻瞧不出什麽其他。
“夫人,明日還要去給老夫人請安嗎?”
侍女忙活間,不忘與主子聊天。
承宛面上看得出疲憊之色,聲音卻柔柔的,“嗯。”
“夫人才畢了祈福一事,三日奔波勞累,何不歇一天,畢竟夫人身子大了,日漸不便,這每日辰時的請安,要不去和老夫人求求情免了吧。”
“……婆母素來注重禮制,又怎會因我身子不便而廢了晨省定安的規矩……”
“老夫人或許看在未來孫兒的份上……”
“不必再說,我自會小心謹慎。我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是。”侍女才端了面盆就要退下,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小心謹慎什麽?”
話落不久,一雍貴老婦領着兩個老仆走了進來,着深黛色衿,绛紅裙,手握絲帕,面有厲色,嘴角長得微微下垂。
承宛見此人,連忙下床福禮,“見過婆母。方才仆人說我身子大了,要更加小心謹慎呢,才說到這,婆母便來了,怎麽也不差下人通報一聲,媳婦好去迎您。”
湯母哼了一聲,在桌邊桌下,看着還保持着行禮姿勢的承宛,沉道:“你還是上床靠着吧,我孫兒可禁不住你這般折騰。”
承宛被侍女攙扶着上床。
“祈福可還順利,可否求了廟裏高人把把胎像?”
“托婆母的福,一切順利,求了方丈把脈,說是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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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好。”在承宛嬌好的面容上轉了一圈,“這幾日你也別去煩擾禮兒,他公務繁重,已是身心疲憊,再被婦人雞毛小事一擾,怕是影響了心情,耽誤了公務,可了不得。”
“是。”
“懷個孕而已,莫要那麽心思凄凄切切,可幸我們湯家都是武輩傳承,不興妾氏,等到那個程度,才算可憐,你加把力,給我生了孫兒,禮兒這些月也不算白熬。”
臉色白了白,“是。”
在屋裏掃視一圈,“怎麽這個藥碗還不收拾走,擱在那生黴不成!”又指了指床帳,“這顏色太素了,改明兒給我換成丹色的,我孫兒要喜慶地生下來才好。”
“你多穿穿翠色緋色的衣裳,增增生氣,別老穿那麽素樸,叫人看了,還說我苛待你。”
“媳婦不敢。”
“唉,你那窗頁上怎麽有個洞,這哪成,春寒料峭的,受涼了怎麽辦,趕緊給我補上,明兒我差人來修補。”
夜色風涼,磨着面頰,她下意識看了他一眼,見他只仍瞧着底下光景,眸波轉了又轉,一如既往地幽深遙遠。
“婆母,重新貼上窗紙就行,何必大費周章。”
眉眼一瞪,“不成!”
等到湯母離去,承宛仿佛累極般,恹恹地靠着。
“夫人。”侍女遲疑地喚道。
承宛閉上眼,“下去吧。”
“啪”燭火被吹滅,屋內陷入了黑暗。
古思拾了屋瓦蓋上,然後抓着她肩膀掠下了屋頂,遠遠跟着湯母一行人。
“覺得湯母為人如何?”他淡淡問她。
她微鎖了眉,想了想道:“不好說。”
他微微側目,瞟了她一眼,卻沒多說什麽。
兩人沉默地尾随着湯母一行人來到了湯母的宅院。
這回不用多說,任由他挾着落在屋頂,與方才一樣,掀了瓦察看。
遺憾的是,湯母一回到屋便秉退了一幹下人,獨自一人坐在床沿,脫下外衫,然後吹熄燭火,徑自入睡了。
她有些愣住,沒想到會這樣,原以為還能看到些什麽。
兩人在黑漆漆的夜裏等了許久,也不見再有什麽動靜。
四月的天,沁涼的夜風一陣陣,傷口結痂處慣常暖不起來,只覺得絲絲寒意,她晃了晃頭,站起身。
“你若困了,可就地歇一會兒。”古思靜靜合上屋瓦。
怔了會,“是。”
不知過了多久,她雙腿抱着膝蓋,半睡半醒間,忽聽得底下傳來人聲。
當即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對上他靜且遠的雙眼,又是一怔。
他坐在她側對面,墨發垂到了嚴實無縫的瓦上,仿佛融入了黑夜。見她醒了,目光從她面上掠過,落向遠處的黑夜。
這時,屋頂底下清晰地傳來人聲。
“老夫人,怎麽了,可是夜驚了?”
“……”一聲沉沉的嘆息,“三奴,給我倒杯水吧,”
水注入杯底的澈然聲。
安靜了好一會兒,“三奴,府門可有鎖緊?”
“緊着呢,夫人。”
“禮兒可有回來?”
“亥時就回來了,這個時辰早已歇下就寝了。”
“是嗎?”
“是的,夫人,三奴哪裏會騙您。”
“萃園那邊……可有什麽情況?”
“都好着呢,少夫人在您走後就歇下了,您的大寶孫也正睡着呢。”
“禮兒明日要穿的衣裳,可有準備好?”
“準備了準備了,就在老地方放着呢,大人一伸手就能夠着呢……”
……
這樣的問答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傳來被褥翻動的簌簌聲,以及門扉被輕輕合上的聲音,最是後門外老奴輕而無奈的嘆聲。
忍不住擡頭望向他,這樣的情況,他早就料到?故而,一直等到此時……
——
一路緊走慢走。
安靜無人的街道,夜風穿梭不止,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朝着客棧的方向而去。
街道兩旁,林次的商鋪樓棧,靜靜地聳立着,殘餘星點的燈籠,不時響起的幾聲犬吠,以及若遠還近,不知具體何處的梆子聲。
這一切,都是假的。
心底這樣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夢,你所看到的,都是虛幻的。
前方的身影在客棧大門前停下,她也頓住。
“你叫什麽名字?”
退後兩步,“……蘭潛。”
——
心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卻差了點什麽,遲遲不肯冒頭。
不免煩躁,無意識間連飲了數杯茶水。
許是發現異樣,柳興無看了過來,“丫頭,可是久傷易渴?老夫再喚人添一壺茶水?”
這才驚覺,心驀然一沉。
“多謝先生。”停了停,“一直傷着,是我拖累了。”
“哪裏的事,丫頭千萬別這麽想。”柳興無似乎有些埋怨地,“若非我之責,你也能調養幾日再入夢,這時說這種話,豈不是膈應我了?”
小二進來添過茶水,悄無聲息又退下。
僵了僵,“不敢,先生莫要往心裏去。”
一直站在窗前的古思轉過身,朝柳興無道,“先生,差不多了。”
湯母一幹人出現在恒祥齋門口,身後的奴仆大包小包,歪斜地艱難立着,一派滿載将歸的架勢。
湯母與一打扮相仿的婦人互行了別禮,接着上了步轎,由奴仆們擡了在街道上緩緩行着。
三人見狀,出了茶樓,在其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
行了一半路程,就見街道中央圍了一圈人,衣袂摩踵,說嚷叫喚,喝彩不止,卻也堵住了道,轎子便停了下來。
一着褐色短打的仆人,離了轎子,朝那人群中央擠去,一會兒後,又折返回來,小跑至轎子側面,貼着轎簾,說了些什麽。
緊接着那奴仆又跑了回去,才半盞茶的功夫人群就散了開來,露出站在中間的一個穿深灰色道服的中年道士,布帶纏發,面頰青黃,留兩撇八字胡,顴骨略高,鼻子上有個突起。
那道士對着轎子行禮,轎子晃悠悠地被擡起,繼續行着。
那奴仆卻沒跟上去,而是等在原地,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又一頂轎子被擡了過來,道士坐進了轎子裏,那仆人在前面領着,一路向湯母所在轎子行的方向而去。
“這道士要發了。”人群雖然散開,卻有不少駐足在原地,看着這一變故,不無羨慕道:“被郡守府的老夫人看重,真是好福氣。”
“哎,可不是,就希望他能好好給郡守府祈祈福,湯大人這些年對我們老百姓可是盡心盡力啊!”
有人嘆道。
……
三人立在一面牆垣下,看着那載着道士的轎子果然被迎進了湯府。
當下不做遲疑,翻過牆頭,入了府內,往萃園方向而去。
“如今道士已經進府,阻止湯母與道士見面已不可能,下一步殿下有什麽打算?”期間,柳興無轉頭問古思。
她也側目而視,等着他回答。
古思略一沉吟,道:“承宛這一胎其實已動胎氣,約摸是去廟裏祈福來回路上勞累所致,但并不嚴重,以至她自己并不知曉,所以還不能斷定是那湯藥所致而險些滑胎,要看過那道士開的方子才能再做定論。”
柳興無面露驚訝之色,“竟還有這回事,殿下從何得知?”
“昨夜觀其面相所得。”古思淡淡回答。
柳興無沉默了片刻,拱手道:“殿下不辭辛苦夜間奔波,老夫在此謝過了。”
古思托住他的手,“先生不必客氣,驅夢一事本就是由堪輿師負責,先生勞苦功高維持夢境,汀還不曾謝過先生,何曾有先生謝汀一說?”
驅夢……
她暗暗咀嚼這兩個字,內心似乎有什麽東西漸漸明晰了起來。
昨夜已來過一趟,再至便是如輕就熟,沒多久,三人停在萃園院子裏的樹叢陰影處。
“等下應會有侍女持着藥方出門抓藥,那時你便趁機取來藥方。”古思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向她遞了過來。
她低頭一看,上面墨跡暈染,顯然已寫上字跡。
“無論如何,道士開的藥方所抓的藥,承宛是喝不得的,你且拿這張替換一下。”
她接過藥方,“是。”
等了許久,才見湯母與那道士一同進了萃園,身後尾随一幹奴仆。
又等了一炷香左右,果然見一侍女手持一張黃紙走了出來,才走兩步,侍女停下把手中的紙卷了卷放進袖裏。
就在侍女路過三人所藏身的樹叢旁時,忽然一陣風來勢迅猛,侍女忙擡袖掩面,連連退後好幾步。
等到大風散去,卻瞥到地上不遠處有一卷紙,侍女一驚,伸手入袖摸了摸,臉色一變,趕緊撿起那卷紙,匆匆走了。
她悄聲返回,伸出手,手心裏躺着的赫然就是侍女所持的那張藥方。
“先生。”古思看向柳興無。
柳興無會意,接過藥方,攤開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