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湯禮篇:兒孫福(三)
半晌,柳興無才擡起頭,眼神複雜,“這張确實是安胎的方子,只不過藥性猛烈些,尋常只會開給那些已足七月身孕的婦人。”
轉頭望向不遠處的屋子,“承宛只有五月身孕,先前又是幾日奔波,喝這藥極有可能因滋補過強反致滑胎。”
似是想到什麽,柳興無移回視線,“殿下那張方子是……”
“承宛素日服的,下人落在了廚房。”
怎麽會?
她愣了愣,疑惑不解,昨夜她與他一直待在一處,他是何時去的廚房,又是何時撿到的這張藥方?
仔細回想着昨夜情景,唯一他離開而她不知的時候只有……
默然垂下眼。
她在湯母卧房屋頂上半睡半醒,神智昏沉的時候。
心下一陣無力。
其實,沒有她這個驅使衛,他一樣也能驅夢吧。
“原來如此,還是殿下想的周全。”柳興無連連點頭,由衷嘆道。
暮色初起,三人看着那侍女抓了藥回來,在廚房仔細熬了,端着送進了承宛卧房,之後一直到月亮高挂中天,都沒再出什麽動靜。
“下一步則需等到七年後,聖上賞馬之時才能再做打算了。”
不緩不慢地行在空蕩的街道上,柳興無摸摸胡須,如是道。
她愣了愣,“要在此處待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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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柳興無忍俊不禁,看着她,目光和藹中透着笑意,“你放心,丫頭,老夫不會讓你在這實打實待七年的。”
話音剛落,眼前所見之景一瞬倏變,街道兩旁的房屋漸化扭曲模糊,伴以狂風大作不止,四處景象仿佛成了紙片兒,被吹得七倒八歪,潰散成灰,樹木被卷進風裏,扶搖而上,不知何蹤。
才幾個呼吸,原先活生生的世界已縮成一幕小小的景面,畫布般細致而逼真地懸在三人身前,遙遙地墜在半空中。
然他們并不在其中,仿若脫離了塵世,周身閃着點點暗淡的星子,落腳之地則觸感虛軟,不似實地,竟像是沉浮在綿綿水波上一樣。
“柳先生已是乙申級造夢師,可自如控制夢境節點,無需白白在夢境中幹耗時間。”周遭崩潰之際,古思淡淡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是……嗎?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夜色逐漸散去,白晝交接,空曠的街道慢慢被行人填滿,攤販,房屋,樹木,天空……一點一滴,不久前還是親身感受着的塵華,此刻卻是被融縮進了眼前那一輪渺渺的漩渦中。
任世事變遷,再與他們無關。
雖早就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果然還是會震驚,還是會頭暈目眩,還是會迷茫,會不知身在何處才是真。
沒有人再說話,浩瀚的虛無之境,三人靜靜立着,那一丈見方的世界裏,清晰地展現着郡守府裏的日升日落,春夏秋冬,花開花謝。
看到承宛順利誕下一名男孩,有着烏黑的眼珠,白生生的臉,甚是可愛又充滿靈氣。
看到男孩一天天長大,生龍活虎,調皮搗蛋,每每惹得承宛生氣時,便躲在湯母身後做鬼臉吐舌頭。
啓蒙識字,四書五經;學騎習射,馳騁寬闊草場……看到男孩面容愈發脫離稚氣,漸漸長成了一個貴氣非凡的小公子。
而雎縣在湯禮的費心治理下,愈發的和諧繁榮,盜賊無侵,冤案不興,風調雨順,天公作美,莊稼年年豐收。
……
終于,男孩長到了七歲,這一天,湯母吩咐大肆操辦生辰宴,一幹仆人雖手忙腳亂,卻是熱熱鬧鬧的,臉上皆盈着喜氣洋洋之色。
至得此時,眼前景象開始愈漸模糊,最終化為一片虛無。
等再次睜開眼,已是回到了原先的街道上。
吆喝聲,交談聲,腳步聲,嘈雜惱人得一陣陣傳入耳畔。
又是一陣恍惚,忙轉頭尋去,見古思和柳興無正立在自己身旁,然面上卻無絲毫異色,狀視之尋常。
——
還是那間熟悉的廂房,卻已是七年之後。
小二熟稔的上着茶水和糕點,興致勃勃地對三人說:“三位客官,你們可來得巧了。今日是郡守大公子的七歲生辰,掌櫃的為表慶祝,特地吩咐了今日酒水點心一概免費呢……還請客官先慢用,若不夠,盡管叫小的來補便是。”
柳興無也不客氣,樂呵呵地就與小二往來相迎了兩句,無非就是郡守勤勤懇懇,為人為民,大公子人中龍鳳,聰慧非凡……之類的話語。
小二一聽,頓時滿面紅光,熱切地連連回應。柳興無這才狀似不經意地問了問:“郡守大人治理雎縣這麽大的功勞,朝中聖上就不曾有半分賞賜?”
小二正高興着呢,也不多想,脫口而出:“怎麽沒有,這不,前兩天來聖旨了,就在城門口宣的,說是郡守大人治縣有功,聖上感其勞苦,不僅賞了布匹金銀,還兼一匹純種的汗血寶馬……現在估摸着已經在路上了,再過個幾天就到,屆時我可得去城門口瞧瞧那汗血寶馬長啥樣,啧啧,這一輩子都沒見過……”
柳興無滿含深意地點點頭,笑而不語。
那小二仍在興頭上,還欲說些什麽,她卻擡頭冷冷掃了他一眼,小二一個激靈,如感冷水當頭潑下,立即端了托盤,顫顫行禮退下。
門才合上,柳興無就笑眯眯地敲了敲她的頭,“小丫頭片兒,別生得這麽冷冰冰的。”
身子一僵,垂下眼,“是。”
柳興無視線移到窗邊,那處淺灰色的身影靜靜負手立着,氣華渺而疏落。
“照方才小二所說,殿下可有什麽打算?”
古思沒回身,只道:“尚不明朗。”
不知為何,她仿佛聽出了他聲音裏含着的一絲不經心的漠然,心一緊,忍不住出聲搶道:“現在那男孩已沒有心疾,就算那馬來了,也不見得……”
心中一直盤旋着這個疑惑,既然男孩身亡由心疾引起,可換過藥方之後,顧慮已消,承宛和男孩都活了下來。按理說造夢已成,怎麽還要一直待在這裏。
古思沒有說話,卻是柳興無接道:“現世中遭了多少劫,夢境中也是一樣,這一點變不了,故湯小公子還有一劫未改,就算不是那汗血寶馬,也可能是其他,所以驅夢尚未完成,而驅夢後期之難,就難在這裏,你需要另外分辨出劫之所在。”
說完這番,又道:“丫頭,你第一次做驅使衛,若還有什麽不懂的,可一并問出來。”
她沉默了會兒,道:“暫時……沒了。”
柳興無略一颔首,面色溫和,“無礙,想到了再問也是一樣的。”
——
在房門前停下,“殿下,我先進去了。”
“嗯。”古思淡淡應聲,步伐未頓,繼續向走廊盡頭行去。
“咳……”忍耐許久,這時才低低咳了一聲。
關上門,疲憊地靠在門上,發了會兒呆。
仿佛做了好久的夢,才從夢中醒來……可她分明沒有做夢的資格。
生來無造夢或堪輿之能者,為奴。
第一次驅夢,到底是成功了,雖然又牽動了舊傷,導致複發。
古思讓她不要輕易動武,可她愚鈍,實在想不出除了這樣,還能有什麽法子去調換那張藥方。
她除了會武,也沒別的會的了。
這麽多年,在亂營裏,不也是這一點,讓她活得至少像人一些麽。
拖着沉重的腳步挪到床邊,脫了外衣,蹬掉鞋子,然後趴在床上不再動彈。
次日豔陽高照時,她才堪堪醒轉過來,費力地撐起身子,下意識望了眼窗外。
這麽晚了。
下了床,笈拉着鞋子,來到窗前,支起窗扉,鍍了金的陽光一下傾瀉在蒼白的臉上。
瑟縮了下,不習慣地退後兩步。
“扣扣”
敲門聲響起,伴一年輕女聲,“姑娘,可起了?賤奴準備了淨面的水和一些吃食,需要現在端進來嗎?”
是一直照顧她的女奴。
轉了個方向,給她開門。
着素白麻衫的女奴領着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并進了房內,把淨面的盆巾與食盒以及一碗熱騰騰的湯藥在桌上放好後,那陌生女人便小步疾行退了出去,無聲地合上門。
她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地洗漱過後,撿起丢在床前矮榻上的外衣披上。
女奴收拾好盆巾,自桌上端來了湯藥,“姑娘趕緊把這藥喝了吧,趁熱喝沒那麽苦,也少受點罪。”
一邊說,一邊瞧了眼她的面色。
這主子雖然沉默寡言了點,但人不壞,沒有客人慣常有的頤指氣使的模樣,也不會刻意刁難,甚至有時候還拒絕她的服侍,例如穿衣沐浴什麽的……
這樣好的主子,也不知何處能尋來,着實是她的福氣,只是不知究竟遭遇了什麽,女孩子家家的,身上那麽多傷,人也瘦得可憐,頭發還短短的,實在不像是尋常閨閣裏的女子。
她接過藥碗,一口氣飲盡,然後随手擱在一旁矮桌上,看着地上,面無表情。
女奴又拎了食盒過來,端出一碗四溢清香的白粥,一碟小菜,兩個饅頭和幾塊糕點。
她掃了一眼,抓起一個饅頭,啃了起來。
“哎,姑娘,您先喝點粥,暖暖胃先,光吃饅頭容易噎着,還幹口。”女奴見她動作,急忙端了粥遞上前。
她用空出來的一只手接了,卻等啃完那個饅頭後,才緩慢地用勺子舀了,送進嘴裏。
似是覺得燙,才吃幾口就放下。
“現在什麽時候?”
女奴驚訝,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這主子開口說話,原先以為是個啞兒,還暗自可惜了一陣子……如今看來,怕是不喜說話罷了,又或是不慣說話,瞧那聲音喑啞低沉得不像個女孩兒。
定了定神,回道:“已經辰時近三刻了。”
她點點頭,又抓了第二個饅頭吃了起來。
“你先退下。”
“啊,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她退下,女奴有些岔神,臨走之際卻不忘叮囑一句,“姑娘可一定要記得喝粥,身子暖了,傷口才好得快。”
她不作聲,只稍稍擡頭瞥了一眼,便又垂下眸,手卻摸向了粥碗。
門被關上。
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想,今日是沒有任務嗎?為何這個時候都沒人叫她去廂房。
眼神暗了暗。
心難免一點點朝壞處想,剛開了個頭,意識到不好,趕緊閉眼散去神思。
幾個囫囵吃完後,整理好着裝,便打開門朝那熟悉地廂房趕去。
索性去看看情況吧。
敲了廂房門,沒人應。
推開廂房門,沒有人。
怔在原地。
這時,一個小二端着托盤經過,狐疑地瞅了她一眼,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那冷漠的一眼,心下抖了抖,加快腳步就想逃離此地。
走了幾步,見她還站在門口發呆,想了想,提醒道:“姑娘,那廂房的客人訂的是兩日後的,您可來早了。”
聽到聲音,轉過身,朝小二看去。
才瞥到小二的臉,他就哈腰行了個禮,飛快地跑下樓消失了。
默默關上門,回到房間。
說來好笑,她連柳興無和古思太子的房間在哪都不知道,想去尋他們也根本不知往哪邁腳。
一直捱到了夜間,心中一團黑影愈演愈盛,讓她的心一直沉到了底。
明知他們的打算應是先休整,觀察局勢後再做具體打算,畢竟聖上賞給湯禮的汗血寶馬一日未至,便一日不能開展接下來的行動。
可為什麽就不跟她說一聲呢,她也好做些什麽。不管是潛入郡守府裏打探消息還是什麽,總比白白坐在這,浪費時間要好。
難道她一點都不值得信任嗎?
眼神徹底灰了下來。
是了,她是個奴隸,怎麽老是忘了這件事!
就算現在是古思太子的驅使衛,也逃不出她出身亂營的事實,更別說,她極有可能是個暫時的驅使衛,殿下只是因情勢所迫不得不草草選了她。
光有武力有什麽用,腦袋卻笨極了,蠻人一個,遲早壞事,所以何苦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
就連亂營裏的都監,從來都是只叫她殺人,而不告訴她為何殺這個人。
可那不要緊,殺人買賣嘛,向來如此。
但現在這樣處處藏着時與幸的驅夢一事,也是此般。她若不慎壞了時機,該處何地?
既是如此,當初又何必選她!
“咯”地一聲脆響,捏斷了一個指節。
坐在黑夜中,滿身寂滅。
“嘩啦”一聲。
門被猛地推開。
來人疾走到她面前,叱道:“你個半大的丫頭,做什麽要死不活的!”
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整個房間都充溢着絕望荒涼的氣息。
“啪”
來人一下敲在她後頸。她身子一抖,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