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湯禮篇:兒孫福(四)
醒來時,看到柳興無葛衣長衫,滿身寂寥地立在窗前,身姿竟有些佝偻。
爬起身,跪坐在床上,緊緊地抓着被子,顫聲道:“……先生?”
聲音悶悶的,極不爽快,卻足以讓窗前的人轉過身來。
“丫頭,你非造夢者,怎會有如此深的魔障?”
柳興無神情凝重,面容第一次顯出了老邁之色。
她慘白着臉,垂頭不語。
良久,才啞聲問道:“先生……怎麽會來?”
柳興無盯着她的臉,“你待在房裏兩天未出,服侍你的女奴沒有吩咐不好貿然進去,又實在擔心,故來找了我。”
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聽小二說,你曾去找過我們,難道殿下沒告訴你這幾日是休整時間?”
“殿下他……在何處?”
“老夫不知……”柳興無略一搖頭,“殿下那般人才,所思所想所蹤,向來不會輕易讓別人知曉……”
眼神變得有些複雜,“若非我已位至乙申級,怕也是不會輕易尋我合作,唉,古思太子……”
氣氛靜了片刻。
“他級別……有多少?”她遲疑地問。
“幾年前便有傳言,說是已至甲級,這些年過去,怕是已有珍稀級,也可能只差一步,只是他從來不說,旁人也不好猜測。”
柳興無沉沉嘆了口氣,眼底仿佛有什麽痛楚一閃而過,“不管怎樣,他的境界已不是你我這等人所能觸及或想象的,若我還是……”
Advertisement
神色悵惘,“或許現世中,有資格能與他合作的,也只有烏國隐了。”
“烏國……隐?”
“嗯,烏國夜息長公主,單名隐。”柳興無不無感慨的道:“那可是烏國幾百年來唯一出的一位珍稀級造夢者,生來便天賦大成……誰人不曉?誰人不羨?”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外也極其應景的一反往常的豔陽高照,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點,不大,卻足以讓人悵從心起,無處言說。
“……先生,我有些餓了,可勞煩您去喚一聲那女奴嗎?”
柳興無擡起頭,對上她黑白分明的雙眼,其中雖沒什麽情緒,卻不再是死寂的灰色,當下放了一點心,便應道:“丫頭,你想開了就好,老夫這就去叫。”
一打開門,就見面有凄色的女奴手裏拎着食盒,怯怯地站在一旁,見他開門,急急問道:“老先生,姑娘她還是不肯出來嗎?”
柳興無笑了笑,“她餓了,正叫你傳飯呢。”
“真的?太好了!”女奴一掃郁色,擡腳就要進屋,忽又猛地頓住,轉頭小心翼翼地問,“老先生,那賤奴……”
說着指了指屋內。
柳興無會意,點了點頭,“進去吧,你家主子正等着呢,難為你這兩日擔足心了。”
“不會不會,這是賤奴該做的。”女奴連連擺頭。
柳興無站在桌邊,看着女奴一道道地擺好了菜,對起身朝這兒來的她笑道:“不想你是個飯量大的。”
她腳步一頓,聲音低低的,“從前,要吃飽飯才不會……”
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柳興無也不追問,只是催促道:“快些來吃飯吧,兩天沒吃飯,肯定餓壞了。”
看她已經開始動勺執筷,便開口道:“丫頭,你慢慢吃,老夫就先回去了。”
她停下動作,“先生慢走。”
眼看柳興無走到門邊,忽然出聲,“先生。”
“嗯?”柳興無轉頭,面露疑惑,“怎麽了?”
她擡眼,直直地看着他。
“殿下為了能與先生合作,歷來持續三個月的驅使衛試煉,僅用兩月便匆匆結束……”
柳興無先是一愣,然後對她笑了笑,就打開門走了。
——
堪輿師與造夢者,分甲乙丙,之間隔一申,從丙至甲,級數越高,甲級之上,為珍稀。
不曾想,柳先生……
乙申級明明只次于珍稀級與甲級。
卻也會自慚不如,自認低微。
雙手撐在床沿,佝着腰,頭深深埋着膝上。
堪國古思,烏國夜息。
擡起一只手,放在後腦勺,緩緩撫下,發絲在手心裏滑動,到了肩膀而落空。
多麽相像的兩個人。
同樣的的天賦異禀。
同樣的身份尊貴,萬人之上,舉目豔羨。
從旁人眼中看來,仿佛生來之幸,幸到極點。
垂下手,閉上眼。
暮色從她身上散開,漸漸彌漫了整個屋子,雨聲早已停了,留給雎縣一個潮濕陰沉的夜。
站起身,脫下身上的長衫布裙。
換上她最熟悉的短打綢褲。
綁縛衣袖和褲腿的麻繩,是她的最愛,因它雖粗糙卻最結實,不需要經常更換,偶爾因傷被砍斷,也可以自己搓揉着做出來,不矯情,無需細致的做工。
把額前的散發向兩邊撥了撥,露出冷淡的眉眼,掃了一圈屋內,伸手一揮,熄了蠟燭。
從外面看去,只見一道矯健的身影從窗戶躍了出來,幾個挪騰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場雨過後,夏季的悶熱一掃而空,迎來了真正的初秋,郡守府在操辦完湯小公子的生辰宴後,也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湯小公子四歲時,湯禮開始請了教書先生來給他啓蒙,又不願承宛與幼兒分離太遠,故把萃園大門一分為二,另辟了一座院子,左邊仍然住着原先的主人,郡守夫人承宛,而右邊則劃給了湯小公子,兩座院子僅僅相隔兩丈,平日裏互相走動極為方便。
此時,只見右邊書房的窗子開了一半,昏黃的燈光下,白瓷潤面,眉眼澈然,俏鼻朱唇的小人兒正用心地研讀着一冊半舊不新的書卷,猶帶一點肉意的小手捏着一頁,要翻不翻的模樣。
他身後的桌案旁,一年輕男仆輕輕磨着墨,不時擡頭望一眼窗前的男孩。
寧靜安然,夜好如春。
她悄無聲息地潛進院子,隐匿在窗前不遠的竹林中,靜默地看着屋內那一幕。
一扇窗戶,內有兩人,外有一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目的,卻不約而同,靜止了般,維持着這幅光景不知有多久。
直到帶着水汽的夜風一陣陣刮過,吹動那半扇窗扉吱呀呀的響。
她看到那男仆放下手中墨棒,來到窗前,對那男孩說了些什麽,男孩面露遺憾之色,卻還是點了點頭,然後就見那半扇窗扉被男仆關上,再也瞧不見屋內光景。
她從幾杆竹後走出,正想着要不要翻上屋頂,忽然“嘩”的一聲,窗子被從裏面推開,小男孩的腦袋探了出來,望向她這邊。
一驚之下,連忙閃身至方才藏身之地。
小男孩朝竹林瞧了好幾眼,才戀戀不舍地關上了窗子。
心猶有劇跳,她沉着眼,盯着那緊閉的窗扉,久久未動絲毫。
驅夢者最忌諱被驅夢所牽涉之人看見。
因這極有可能會改變夢境的發展,推向不可知的境界,更甚者,若與之産生了因果聯系,亂了原本的因果,就需替他們承擔劫難。
據說湯小公子最愛萃園的這片竹林,湯禮便特地在竹林前辟了書房,讓小公子學習困倦之時,可飽飽眼福。
那剛才……只是想再多看兩眼竹林吧?
眼神沉了沉,她提力飛出竹林,幾個轉彎,來到了之前窺視承宛的那扇窗前。
卻發現原本窗外長勢茂盛的灌木叢,早已被砍伐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花田。這下想藏身極為困難,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屋頂。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掀開屋瓦後,卻發現屋內一片黑暗,空無一人,她蹲在屋頂上發了會兒呆。
想了想,躍下屋頂,朝着記憶中的路線向湯母院子奔去。
半路上卻遇見一個完全始料未及的人。
少見的淡淡灰色的衣衫,腰束暗紫的帶,綁在腦後的墨發垂下,與黑夜相連。
他轉過身來時,她瞧見他額間壓了一枚淺墨色的玉。
那雙淡色的眸幽遠蒼茫,仿佛透過千片葉的塵世打量着她。
她也看着他。
沒人開口說話。
都明白對方的意圖。
最後兩人一起蹲在了湯母卧房的屋頂上,幹着世人所不恥的行為——偷窺。
奇怪的是,湯母房裏也沒有人。
“要不去湯禮那邊看看?”她如是問。
“不用。”
“為何?”
“我剛從那邊來,承宛和湯禮在一起。”
她沉默了一會兒,“有什麽情況嗎?”
“……說是那批賞物因途中大雨延遲了,延期三日左右。”他一筆帶過。
“本應何時到?”
“四天後。”
皺了皺眉,“那還要等一周?”
“嗯。”他淡淡應聲。
一番問答過後,屋頂上又陷入了安靜。
她蓋上屋瓦,“殿下……這兩日一直在這?”
“嗯。”
“屬下不是驅使衛嗎?”她問得突然,又有些奇怪。
他靜靜瞟了她一眼,“你傷勢不是複發了麽?”
她默然。
他怎知?
“可殿下身份尊貴……”
“那只是古思,我是堪輿師。”他望了一眼遠處,“驅使衛做不了,便只能自己來。”
“那若沒有驅使衛……”
“不能。”他打斷她,“堪輿師只能看,不能動……”
頓了頓,似是覺得沒說清楚,又道:“能動的只有驅使衛。”
她怔了怔,仔細思索了一下話裏的意思,卻仍有些雲裏霧裏,不由得看着他,希望他能說得再通俗點。
他卻移開視線,“你若還不懂,回到現世後,可去找霁款。”
她直直地看着他,卻怎麽也看不清他面上情緒。
許久,不免澀然道,“殿下……就不能為我解釋嗎?”
他仍望着遠處,“我解釋不清。”
“這樣啊……”
她只當是他的推辭,木然承下。
垂下眼,目光落在腕上的麻繩上,摩挲了片刻,“霁款是誰?”
指尖上傷痕累累,觸感都有些模糊。
“選你為驅使衛的人。”
指尖驀地停下,她擡頭看他。
難道不是你?
腦海中,另一個影子一點點清晰起來。
她頓悟,原來是那個白袍侍衛。
這麽說來,确實是他選了自己為驅使衛,可他不還是按你的命令來的麽?
看着眼前似近實遠的人,心裏默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