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湯禮篇:兒孫福(五)

之後,她卯足了勁去養傷,不知是夢境養人,還是當初柳興無給的藥甚有奇效,她的傷七七八八的,竟恢複了不少。

期間,她也會趁夜去郡守府打探一下情況,但都沒有太多的收獲。湯家三人的生活,比她想象的更固守與平淡。

唯一有點收獲的,是那個湯小公子。

不知為何,察探過後,她總願意去那個竹林待一會兒,看看那個男孩在做些什麽。

哪怕他只是日複一日的在看書練字。

除了有一天他忽然興起,領着仆人向竹林長驅直入,把她驚得趕緊離開之外,也沒什麽其他的了。

那男孩對竹子的喜愛,超出她的預計,看書之際,總會時不時擡頭看一眼竹林,然後心滿意足地繼續看書。

最後一天,她沒再去,與古柳二人在廂房商談對策。

也沒有再碰到他……

聽着古思太子對柳興無說出他的計劃,她忍不住想,不知道是沒去了還是方向不同。

但她總覺得他是去了的,因為他總能說出自己不曾探明的情況,比如現在這一點。

“湯小公子自從接觸到騎射後,十分喜愛,每兩日便要去草場練習,故寶馬到湯家時,即使沒有湯母強迫,他也定會上馬一騎,因明日便是他固定練習之日。”

柳興無聽完,滿含深意地撫了撫胡須,“看來第二個劫難還是出在那匹馬身上。”

古思略一點頭。

“那要如何?可是要阻止馬入湯家?”柳興問。

古思搖頭,“不,馬必須進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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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興無不解,想了片刻,索性問道:“殿下,一直以來老夫都不知你确實目的,如上回非直接阻止湯母與道士相遇,再如此番明知馬極有可能是殺生之禍,卻仍要馬現身于湯小公子面前?”

古思轉眸看他。

半晌,才道:“抱歉,先生。是汀欠考慮了,只是素來不太習慣說這許多。”

略一拱手,解釋道:“……應是為盡量減少岔路分支。若僅是阻止,接下來的驅使之點怕是不容易找,畢竟已有了因果。索性一開始便聚焦在原先之物上。”

“原來如此……”柳興無臉上現了怔然之色,“殿下高明。”

“哪裏……”古思淡淡道:“若是造夢之事,汀還要多請教請教先生呢。”

“殿下不是不知……”柳興無喟嘆一聲,止了話語。

她擡頭掃了一眼兩人面色,複又低下頭,眼珠動了動。

總感覺有什麽不對。

雖然她也更認可古思太子的做法,但究竟為什麽這樣做……總覺得不像他說的那般簡單。

應該還有些更深層的原因沒有點明……

幾個往來詳議後,最終定下,由她潛伏在草場暗處,在湯母與湯小公子交涉之際,伺機而動,致馬癫狂暴走。

如此一來,馬成功入了湯家,不違聖上之命,湯小公子亦不會因馬而遭難,另外湯母也盡對祖宗尚武的那份心,至于最後騎不騎馬,反倒不那麽重要,畢竟馬狂而走,極其危險,湯母也理應不會強致湯小公子涉險了去。事實之下,有所變通才為真明智。

郡守府的草場雖不闊綽,卻也足夠寬敞,供數十人策馬競走綽綽有餘。

草場北首搭了一列長條形的棚子,每個棚子裏都拴着毛色不一的馬,皆精神爍爍,目光炯炯,一看便是上等的好馬。響鼻噴吐間,或嚼着草料,不時馬尾一甩,驅除煩人的蠅蟲。

除此之外,另有一座分開而置的棚子,相較之更為整潔爽淨,且只單獨拴了一匹馬,眼下正有四五個仆人在棚子裏忙活着喂食打掃挂鞍等活計。

但見那馬确實不負其名,緊致遒勁的馬身,馬額上一撮暗紅色長鬃辮,伴着熠光炯炯的烏黑眼珠,馬蹄如砣,沉穩力踏駐于地,隐見風掣鐵血貌。

她一動不動地趴在距馬棚只三丈遠的地上,貼身的暗黃色短打,與枯黃的草葉近似相融,仿佛天然的隐蔽。

目光從馬身上掠過,落在緊靠馬棚右側的幾塊大石頭上。

待會或許可以藏身在石頭後。

離她數十丈之外,草場矮牆邊長了一垂垂老樹,黑褐色根條凝結覆地,雜亂叢生,不知存活了多少年。

古柳二人正隐匿于此,遠觀事态。

下午未時将過,近申時,湯小公子從學堂下課後,剛入府門,就見等候多時的仆人迎了上來,“哎,小公子,您可回來了,老夫人在草場等您很久了。”

“祖母在草場等我?為何?”湯小公子揚起頭,稚嫩的童聲裏滿是疑惑。

“您這就不知道了吧,聖上賞給湯大人的汗血寶馬于今日午時送進了府上,老夫人一直瞞着你,說要教您驚喜,現在馬就拴在草場呢,小公子可要随奴才去看看?”

湯小公子仍不敢置信,“真的?府裏真的有汗血寶馬?”

“哎呦,奴才哪敢騙您,老夫人就在草場等您呢。”仆人趕緊擺手,朝遠處努了努嘴。

話音剛落,小小的身影就一溜煙沖了出去。

仆人連忙追行,“小公子,慢一點,千萬別摔了。”

……

草場蔭庇處,一幹奴仆撐着遮陽的大傘,傘下設了桌椅茶水,湯母眼角的皺紋更甚以往,已顯老邁,卻仍是□□飾面,丹衿黛裙,手裏捏着一尾絲帕,端謹着肅容的儀态。

初秋的天仍帶了幾分燥意,等候多時,額上滲了絲絲薄汗,用絲帕按了,不一會兒又起了。

上挑的眼角微微下垂,顯得那雙眼睛不怒自威,平添厲色,可當落在不遠處的寶馬身上時,卻會緩和上半分。

急奔而來的小身影氣喘籲籲,發髻早已散開,半長的頭發在風中飛舞刮臉。

湯母神色一下就柔和起來。

張開雙手。

白瓷潤面的小人兒喘氣如牛,一下飛撲進湯母的懷裏,脆生生地,“祖母!”

“哎……”湯母伸手撥了撥湯小公子的額前的發,瞧着他紅撲撲的臉蛋,忍不住埋怨道:“做什麽跑這麽急,累壞怎麽辦?”

湯小公子咧着嘴笑,“這不急着見祖母嘛!”

轉頭四處看了看,濕漉漉的眼珠子轉個不停“祖母,聽說您給孫兒備了驚喜,哪呢哪呢?”

湯母看他鬼精靈的模樣,一點他腦袋,“人小鬼大,都知道還假裝問祖母!”

接着指了指不遠處的馬棚,“喏,那兒呢,你不是常常嚷着要騎遍世上良馬好駒麽?聖上欽點的汗血寶馬就在此,可該滿意了?”

“祖母,祖母,孫兒要看,孫兒要看!”湯小公子聽了,急切地要脫開湯母的擁執。

“好好好,讓你去看。”湯母松開手。

湯小公子一個咕嚕爬起身,朝那馬棚奔去,才兩步,忽地停住,轉身問湯母,“祖母不随孫兒一起嗎?”

湯母笑了笑,卻搖頭道:“不了,你自己去吧,祖母先前看過了。”

湯小公子滿臉不解,望了眼馬棚,又看向湯母,“孫兒這就去!”

湯母點點頭,看着小人兒撒腿歡蹄的模樣,抿了抿嘴。

“湯母怕馬。”古思出聲道。

“嗯?”柳興無驟然聽聞此說,不禁訝然,視線在湯母臉上轉了幾圈,卻沒發現異樣,疑道:“怎麽會?”

“湯母幼時曾跌下馬,留了頭痛的後遺症,自此再未碰過馬。”

“可老夫聽聞她與湯禮父親成婚後,随其一起上過戰場?”

“不過一直待在帳中,做些後勤之事罷了,戰畢,還因此生了場大病。”

柳興無立時啞然,看着一瞬不瞬注視着湯小公子逗馬的湯母,半天只冒出一句,“那她……可真是個要強的人。”

古思略一颔首,淡色的眸子在馬棚不遠處掃了一眼。

“真是好馬!世上頂好的馬……”湯小公子不停地摸着黑亮的馬身,喜不自禁。

他爬上爬下,一會蹲下身戳了戳馬蹄,一會兒踮起腳拽起了馬頭上的長鬃,一會兒又彎着腰去打量馬渾圓的腹部。

突然他動作一頓。

一旁的仆人下意識問道:“怎麽了,小公子?”

他愣了會,猛地一下撲在馬身上,抱着馬腿不撒手,口中發出含糊不清地話語,“真是好馬……頂好的馬……喜歡極了!”

馬被他拖着後腿,噴了個響鼻,不适地甩了甩,他慌忙松了手。

瞥見仆人已經裝好馬鞍,整匹馬越發英姿飒爽,耀得驚人,忽大聲叫道:“我要去告訴祖母,這是世上最好的馬!”

說完就撒腿跑了。

仆人無奈,笑着搖了搖頭。

湯母看那小身影又跑了回來,笑容滿面地站起身,“怎麽,祖母沒騙你吧,可歡喜否?”

湯小公子抓着她的衣袖,仰着頭,睜着清澈的大眼睛,大聲喊道:“喜歡得不得了!”

又抱住湯母的腿,蹭了蹭,“但孫兒最喜歡祖母了!”

“哎呦……”湯母笑得花枝亂顫,雖年過半百,卻別有一番韻味。

伸手摸了摸湯小公子圓鼓鼓的後腦勺,聲音說不出的溫淳,“既然這麽喜歡,不若上馬一騎?祖母想看你騎這頂好的馬。”

不要騎,不要騎。

柳興無看到這,心裏不住地念叨着。

若是湯小公子一開始就拒絕,便是最好的結局。

皺了皺眉頭,若禍難所遭之人真有這般意識去避之,世上又怎會有如此之多癡妄難求?

悠悠嘆了口氣,只能等那丫頭下手了。

她确實是要下手了,早在湯小公子跑返回去後,她就摸索着來到了石頭背面,手中淬了烈性藥的銀針泛着寒光。

蓄勢待發!

“我不要騎!”此時隐隐傳來慌張的稚嫩童聲。

她手上動作一頓,剛要轉頭望去,突然一陣眩暈,天光一瞬隐去,黑沉如夜,整個地面劇烈地震動了起來,中央塌陷,延伸出數條猙獰如巨口的裂縫。

她趴伏在石頭上,手死死地扣進石頭裏,才免于被掀翻在地。

怎麽回事,有天災不成!

蒼天昏暗,幾欲墜落,雷聲炸裂,狂風卷着草皮樹葉騰空亂飛,頭發被吹得簌簌作響,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景象一點點扭曲陷落,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毫不費力地穿過了石頭,一股強烈的墜落失力感當頭而下,如堕深淵!

冷淡的眉眼終被驚懼之色侵襲,她渾身顫抖,用盡全身力氣扭頭向古柳二人藏身之地望去,卻見那棵老樹早已連根拔起,不見蹤影。

惶惶之下,意識轟然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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