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湯禮篇:終章
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原地,依舊是那片草場,那個馬棚,手仍是扣着石頭……
石頭……
她愕然地看着完好無損的石頭,松開手,又摸上去,終于覺出了不對勁,手竟像是穿進了虛無中,沒有絲毫硬糙的觸感。
急忙轉頭,向四周看去,卻發現一切如常,亦無甚變化。
心沉了沉,想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抓向馬棚的柱子。
果然又是落空。
難道,她脫離了夢境不成?
可驅夢明明還沒有結束。
就算結束了也不該是這樣,她分明還在夢境中……
這時,一個奴仆提着一桶泔水走過來。
她連忙縮下,往旁邊靠了靠。
卻見奴仆一路走到她面前,眼看就要發現她,她微微直起身子,準備打暈他。
“嘩啦”一聲。
奴仆正對着她潑出桶子裏的水,她下意識閉上眼。
卻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睜開眼,見那仆人已經拎着桶子走了回去,她身下的地上已是一片暗色洇濕,自身卻是完好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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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那個仆人看不見自己!
既然如此……
站起身,一邊撥了撥糾在一起的頭發,一邊連跑帶躍地朝草場矮牆邊的老樹而去。
到了近前,但見兩道身影正立于蔭下,遠遠地望着她。
她收了力,向他們走去。
心中的疑問還未出口,就聽到柳興無飽含痛苦的聲音,“對不起……夢破了。”
停下腳步,看向古思。
古思仍是淡淡的模樣,見她望過來,也回看了她一眼。
她把目光移到柳興無身上,“先生,發生了什麽事?”
柳興無無力地閉上眼,“我動了雜念,那一瞬間……失去了造夢的能力。”
唇角的皺紋深深地嵌進皮膚裏,“所以夢破了。”
“可是……怎麽會?”
“我不要騎!”一稚嫩的童聲驟至而來。
柳興無身子震了震,不再說話。
她轉過身,朝那處望去。
湯小公子在湯母的裙擺上蹭了幾個來回,不停地嘟囔,“孫兒今日累了,夫子布置的課業還沒完成呢,孫兒今日不願騎。”
“可……”湯母遲疑不決。
“不嘛不嘛,孫兒改日騎好不好,今兒孫兒想早點休息,休息好了才能騎好馬呀,到時祖母看了也會更高興不是嗎?”
湯小公子仰起頭,撲閃撲閃着大眼睛。
湯母心一軟,“好好好,你個小滑頭!就依你,今天不騎改日騎。”
“哇!祖母最好了!”湯小公子頓時喜笑顏開。
“那你可得好好完成課業,不許偷懶哦!”湯母指着他的小腦袋,叮囑道。
……
“既然夢破了,為何我們還在夢中?”
她轉回身,疑惑不解。
柳興無面色灰白,搖了搖頭,“老夫也不知,按理說我們應是已回到現世中的。”
她忍不住看去看古思。
古思靜瞥她一眼,道:“你可發現什麽異樣?”
她微垂了眼,轉向身旁的老樹,“似乎……與塵世分離了,此處的人看不見我,我也摸不着這裏的東西。”
說完,她上前幾步,伸手穿過了粗壯的樹幹,轉回頭望向古思,“殿下請看。”
古思目光在她的手上轉了轉,片刻後得出一個結論,“我們被困在夢中了。”
柳興無怔了一下,“何以至此?這廂并沒有其他造夢者,一場夢境亦無可能同時存在兩個造夢者。”
“……許是夢境坍塌不完全,僅是把我們排了出去而已。”古思沉吟道。
“先生,夢境為何會崩潰?”她靜靜地站在樹下,看着二人交談,想了想還是道,“驅夢之事該怎麽辦?”
柳興無眼角皺紋顫了顫,動了動嘴,卻終是沒說出什麽。
而那邊的湯母一衆人已開始打道回府,人影漸行漸遠,融進西邊薄淡暮色中,一時之間,草場裏只剩下馬匹打響鼻的聲音。
古思看了一會兒,道:“夢境還在繼續,我等先觀望之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垂下頭,“是。”
不曾想,這樣一觀望,就觀望了足足兩個月,三人不能再繼續住在原先的客棧,也不能再對此夢中的任何事物産生哪怕一絲一毫的聯系,于是三人便一直待在郡守府裏,看着湯家幾口日複一日的生活。
這種感覺并不好受,明明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卻視之無物,縱是她這種素來被忽視慣了的,也忍不住皺眉。
雖一早就知道,這場塵世本就是一場夢,當不得真,可畢竟以前還能活生生地身處其中,浸染着俗世煙火,吃着熱騰騰的食物,能與女奴或小二交談,伴日升日落,沐暖晴濕雨……那些細膩真切的萬般感受,即便回到現世中,日後亦可作一番回味。
而不若眼下這般,看着別人生活,卻介入不得。倘是人死後有餘魂,估摸着就和他們差不厘吧,她站在窗前,凝着窗前書案後的小人,心裏怔怔想着。
湯小公子正安靜地閱着書,仆人倒沒有像往常一般在研墨侍候,而是在院子裏扇起爐火,熬起了湯藥。
自從夢境崩潰,已過一旬,湯小公子不知為何身體愈來愈差,更甚曾在學堂昏厥過一回,承宛聽了,憂急交加,當即罷了幾日兒子的學課,在家服藥養着。
小手捏着一頁紙,将翻不翻。
她伸手去抓他,卻抓了個空。
“那天為何不騎馬?”
她這樣問面前的人。
沒有回應。
垂下眼,轉身離開。
又是一月,湯小公子尖下巴都瘦出來了,衣衫顯得空蕩,眼睛也消了之前的神采爍爍,甚是恹恹的模樣,惹得承宛心疼不已。
這一天,是秋末,湯小公子的精神好了些許,正要前往書房閱書,卻聽仆人來傳,說是湯母要見湯小公子。
三人尾随在湯小公子身後。
通向草場的路狹長而幽深,仿佛一張巨口,一點點吞噬了小人的身影。
等至得大門處,就見湯母領着幾個奴仆正侯在拴着那匹汗血寶馬的棚子外。
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湯母要湯小公子上馬一騎,讓他履行兩個月做出的改日再騎的承諾。
湯小公子面色蒼白,卻一聲不吭地上了馬。
之後。
墜馬。
身亡。
所有的聲音消失了。
景象在此刻飛快地掠去,時間以一種比這兩月快上數倍的速度流逝着。
三人面色複雜地看着承宛慌慌張張地趕到草場後瞬間崩潰,淚如決堤,抱起幼子的屍體,指着湯母就是不斷斥責。
湯母素來冷靜的臉上寫滿了無措,張嘴不住地說了些什麽,一下指着幼子,一下指着那匹被仆人打倒在地的馬。
承宛痛苦地仰天哀嚎,雙手死死地抓進土裏,血紅的雙眼盯着湯母,恨不得硬生生把湯母戳出兩個洞的模樣。
之後,湯禮風塵仆仆地趕來,拉走了湯母。
再之後,幼子被下葬,承宛留下一封和離信,自削發遁入空門。
未幾月,郁結而死。
……
夢境在承宛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轟然倒塌,化為星星點點的光芒墜入了沉沉黑夜。
一陣狂風裹挾着無數灰塵當頭而過,迫得三人閉上了眼。
——
身下柔軟的觸感,清晰而真實。
倏地睜開眼。
淡灰色的錦衾不知道鋪了多少層,上有精致繡雲,絲線缭繞,華貴非凡。
頭頂小四方,身下大八方,四周垂下薄而嚴實的雪白紗帳,賬外隐隐傳來銅鈴的脆響。
這是……
低下頭,試煉結束那日的情景一幕幕閃過。
那白袍侍衛,最後竟是把她抛進了古思太子的儀仗中!
那……
連忙看向身後。
驀地對上一雙淡色蒼茫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正盤膝坐在錦衾上,看着她,靜默不語。
她膝蓋移了兩步,對着他行了個跪禮,接着撩開紗帳,逃也似的下了儀仗。
出來後,發覺外面已是黑夜,二十四名着雪白衣袍的玉人靜靜侯在帳外,身後樹影缭繞,林立不絕,蜿蜒出一線溪水潺潺。
溪邊一徑垂柳,旁立了個人影,身姿佝偻,原先半白的頭發此刻竟全染上了花白之色,褐色的道袍随風而動,束發的木簪尾部尖銳的吓人。
聽得聲響,人影蹒跚着轉過身來,借着火光,她看到那人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眼色渾濁,皮膚幹枯。
愣了片刻。
怎麽會這樣?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灰衣紫束的颀長身影朝溪邊人影走了過去。
她一愣,趕緊跟上前。
“柳先生,如今可否告知汀具體因由?”古思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的起伏,一如他往常的修養淡漠。
“殿下應該知曉……老夫原先是一名堪輿師。”柳興無灰黯的目光落在溪水中,“在這之後才成了造夢者。”
她一驚。
怎麽可能,一個人怎麽可能同時具有堪輿和造夢之能!
古思淡淡應了聲。
“殿下可知老夫為何不再做堪輿師?”柳興無看似是在詢問,卻是自問自答,“只因老夫失去了堪輿的能力,之後誤打誤撞,發現自己可以造夢,便邁上了造夢之途。”
已經踏上堪輿之路,竟還會失去相應之能?
她有些無法理解,在她的認知中,只有那些放棄成為堪輿或造夢者的人,才會逐漸喪失先天之能。
“殿下你看。”柳興無指了指身旁的樹,那樹被風吹着落下幾片葉,“殿下你說,葉之墜落是風吹動而致,還是它自己欲往?”
古思沒應。
“老夫最後一次堪輿時,犯了一個大錯,不僅導致驅夢失敗,還絕了自己的堪輿之道。”柳興無目中現出沉痛之色,“在這之前,老夫深信不疑葉由風致而落,正如夢境中驅使衛驅動夢境而成,然而……”
“驅使衛還未行動,小女孩已按我等所求改了自己的命節,突生此變,驅使衛竟成了多餘之人……”
“這樣說來,便是葉自身之因,風存在與否,都不再重要……”柳興無攤開手,一片枯葉靜靜地躺在手心中,“于是老夫動搖了,老夫開始疑心,造夢真的需要堪輿師與驅使衛麽,那一刻起,我便再沒資格做堪輿師,最後小女孩……驅夢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覆手,枯葉飄然落下,“而這回,湯小公子仿佛應了我內心之念,拒絕去騎那匹馬。若是夢境沒有崩塌,本該是最好的結局,蘭丫頭也不必冒險去刺傷那匹馬……如果老夫沒有再一次動搖的話……”
閉上眼,自嘲一聲,“就像多年前一樣,卻更荒謬,造夢一事怎可能缺了造夢者?可忍不住思索,造夢者難道就只有提供夢引這一未作為?或也可化風行,去吹那葉落?”
“心若搖擺不定,還談何造夢,夢境得不到維持,崩塌了。”
柳興無背過身,面向那棵樹,低垂的肩似有千斤重的石頭壓着,隐隐顫抖。
“這是我的心障,走不出逃不脫。”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柳興無露出這般老态,第一次他拉她出魔障,那時便已初顯頹唐。
但這次,更是嚴重。
事已至此,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古思亦未開口,神色渺渺不可見,宛罩薄霧。
一時之間,溪水邊,一片寂靜無言。
溪水似不忍,應景停止了流動。
直到,一個白袍侍衛匆匆而來。
她心裏默念了一聲,霁款。
“殿下,您怎會晚整整兩個月才歸?”霁款上前,略行一禮,急從懷中摸出一紙信箋,“屬下見殿下遲遲未歸,便立即派人去打探了湯禮的消息。”
古思道:“直說無妨。”
霁款遲疑了一會,“殿下,可是驅夢失敗了?湯禮醒後,奉命踏上了送糧之路,途中卻不知何故暴斃而亡,護送隊伍因其死訊,誤了時日,邊境戰敗,失陷了一座城,朝中陛下大怒,抄了湯禮全家,湯禮母妻皆連坐,賜三尺白绫。”
話音一落,她看到柳興無的身子似乎更彎了些。
霁款想了想,又補充道:“殿下,屬下曾派人去驗過湯禮的屍體,發現他有自殺的痕跡。”
她渾身一震,說不出話來。
驅夢失敗,慰藉未成,終是忍受不得而自我了結了嗎?
“全賴柳某無能,拖累了殿下,害殿下背上敗名……”柳興無轉過身,向古思深深地躬腰行禮,“太子堪輿造詣之深,本應與烏國隐那般的人物合作,怪柳某夜郎自大,不知深淺,終成惡果。”
古思靜靜地看着柳興無,不發一語,火光的影子在他眼中投了個空,只留下些微煙氣。
柳興無緩緩直起身,顫巍巍地撫摸着身前的粗樹幹皮,“春繁冬謝,一場空。”
悲嘆一聲,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