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儀使衛
夜,仿佛沒有盡頭。
柳興無從溪水邊離開後,愧極而絕望,一路前行,竟不小心迷失在了林中深處,沉沉的夜色讓他看不清任何景象。
不知絆到了什麽東西,他摔倒在地,索性坐在地上不願起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時,他也懶得去理。
“柳先生。”
低沉喑啞的女聲。
他晃了晃頭,如醉酒般,“啊……是丫頭啊。”
女聲有些遲疑,“先生,我想同你說件事。”
“啊……說吧。”
“湯小公子那日拒絕騎馬,可能是看到了我……”
他終于擡起頭,“怎麽說?”
“我在想,他或許是為了我不被發現,而不願騎馬……”
他笑了笑,“是嗎……”
女聲帶了一絲自責,“還有,我發魔障那日,是不是就已經觸動了先生的心障?後來才……”
“丫頭,不是這樣的……”他苦澀地笑,“早在入夢之前,老夫就發現自己造夢的能力有所不穩定的跡象……”
搖了搖頭,“難道你忘了當初入夢之時的情況?之所以那般匆忙入夢,便是因我有預感在先,若再不入夢恐失最後之機,只得毀約先行一步入了夢,這才迫得太子殿下需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提前結束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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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聲沉默了一會兒,“十二個時辰?”
“……造夢者可先入夢,然其他驅夢者在現世中最多只能再逗留十二個時辰,否則就會失去入夢的資格。”
“先生說……”女聲有些遲疑,“那小女孩最後……”
“死了。我害死了她。”聲音裏充滿了難捱的痛楚,“……夢境與現世不同,堪輿師的存在的意義,在于讓東主免于遭受其自身應遭受之外的禍難,包括各種天災人禍,橫生之變……老夫失去堪輿之能後,接連不斷的禍難降臨在她身上……”
沉沉的嘆息飄散在風中,“堪輿之堪,堪吉避兇。”
——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霁款。
那個把她抛上儀仗的白袍侍衛,古思太子的二十四儀使衛之首。
那日晚上,與柳興無分別之後,她作為古思太子的新一任驅使衛,被領進堪國王宮,授予二等官職頭銜,居所安排在歷代驅使衛所住的驅園。
外為儀,內為驅,互成包攏,驅園之外是儀園,專供二十四儀使衛居用,兩園都坐落在太子東宮中。
找到霁款時,他正坐在桌前篩理着各色信件,窗子大開着,似乎渾然不在意會有人經過而窺見。
不過也是,太子東宮出了名的空曠寂靜,人煙寥寥。
堪烏二國完全沒有中原的繁文缛節,奴仆無數,兩代國王都沒有上朝的習慣,更甚者時間久了,百姓漸視國王為無物。
兩國最大的商業鏈在于為中原的東主造夢,從而收取報酬,維系國稷。
這是兩個簡單到不行的國家,堪國行選拔制,歷代國王與太子之間幾乎都沒有血緣關系,因堪輿能力後天增長,太子只認當代最優秀的堪輿師。
而烏國行傳承制,因造夢能力先天生來,血脈愈濃厚造夢之能愈強。
一路行來,只碰到些微個奴隸。
立在走廊上,看着窗後的霁款目不轉睛地篩選批閱着書信,似乎并不曾注意到她的到來。
她便也一聲不吭地站着。
儀使衛本就不負其稱一個“儀”字,無一不是生得玉面寶相,姿容白俊,風形翩然,一絲一毫也不曾堕了古思太子之盛名。
而身為儀使衛之首的霁款,更是融合了二十四番翻的容華,任憑飛檐亭角輕鈴響,斯人明端在前,耀凡目,濯其氣,久而不散。
許久,整理完桌上的一沓書折信件,他擡起頭,看到她,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說完起身給她開了門。
她進門尋了個椅子坐下。
霁款把方才坐的椅子轉了個方向,面對着她重新坐了下來,“有什麽事麽?”
目光在她披散的半長頭發上轉了轉,忍不住道:“怎麽也沒想到你是個女的。”
一個女孩子,弄成那個模樣,實在不能怪他走眼。
她垂了垂眸,并不辯解什麽,而是問出了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
“試煉結束前一晚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霁款緩緩重複了一遍,忽然笑了笑,“還能發生什麽,殿下急着入夢,試煉卻仍遙遙無期,殘存的奴隸太多了,索性叫我等連夜逮了人就殺,次日早上有幸躲過的人就列為驅使衛候補。”
“你披着樹葉躲在獵洞裏,竟沒被我們發現,也是着實幸運。”似是想到了什麽,“那天我問你話,你為何不答?本以為你是個啞巴,如今看來可不是這樣。”
她眉眼一貫的平淡無緒,“暫時失聲了而已。”
“是嗎……”霁款滿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老實說我到現在都不曾想通殿下為何要選你做新的驅使衛,在我看來,那個男奴隸明明更勝一籌。”
她面無表情,“你可以去問殿下。”
“呵……”霁款笑出聲,“你可知道簿子上少的第三個人是誰麽?”
她擡眼看他。
“聽說父輩都是漁民,從小學了龜息的本事,最後那日晚上躲在水下,天亮了就藏在水面上的屍體堆中,着實讓我們一陣好找,本以為是個人才,不想為人實在怯懦無用,只好拿去喂魚。”
屋子裏安靜了片刻。
“我來不是聽你說這些,你不必百般費口舌。”額前的發垂下來擋了她的眼,“殿下曾說,如果我不懂造夢相關的事宜,可以來問你。”
“哦?”他眸光變了變,“那你要問什麽?”
她撥開發絲,“殿下說夢境中堪輿師不能動,只有驅使衛能動,此動……是什麽意思?”
霁款微微訝然,不知是沒料到古思會與她說這些,還是什麽其他別的原因,總之他臉上的情讓她有些不爽,那種明晃晃的,帶點憐憫莫名的……
“其實我以前對這些事完全一無所知。”霁款站起身,把椅子踢到一旁,“後來橋荔大人與我解釋過後,我才明了。”
“橋荔大人?”
霁款一邊示意她上前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是殿下的前一任驅使衛。他的說法比較通俗易懂,我便講與你聽。”
她走上前,與他并立在窗前。
霁款指了指窗外,“你看,外面有什麽?”
她只略一掃,“樹,草,房子。”
霁款搖了搖頭,“不,還有土生蟲,雲與天,水蔚風……這些平素自然所生之物,包括人,凡是存在于塵世中,都可列為一同。”
“有何深意?”
“在夢境中,這便是造夢者的作用,造出一個與現世相差無幾甚至完全一樣的世界。”
她沉默了會,“那堪輿師呢。”
雖然柳興無已與她解釋過,但她還想聽一聽另外一種解釋。
霁款遙望遠處,目光有些飄忽起來,“既已有了萬物生靈,則需要存活下去,期間難免會有生老病死,陰晴圓缺,禍福相依,兇吉不詳。”
她忽然有些懂了。
“造出來的夢境終歸作不得真,縱使其中所有事物都與現世一般無二,卻仍可能演變出不同的軌跡。而造夢一事最忌諱異像,只有夢主的命運軌跡與現世中完全相同,方可行行改夢之事,相反則根本無從下手,因往往改動之節點,一開始便是原先軌跡中一個特殊的時段……故而才有了堪輿師。”
霁款收回目光,看向她,“至于你說的動與不動,應是指堪輿師除了維持夢主命途之外,不能再幹涉夢境發展,因其存在本身已起了應起之作用,若是再妄加幹涉,恐會導致軌跡改變,使得一些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降臨在夢主等人身上,也就意味着改夢的失敗。”
“所以……才有了驅使衛。”她低聲說道。
“沒錯。”霁款點頭,“若需改夢,則必須要有一人在特定時期做出幹涉,驅動夢境發展,堪輿師所不能行,恰恰是驅使衛之責,這也是為何堪輿師常伴驅使衛,而造夢者卻不同。”
原來……是這樣。
她終于弄懂了這些上等人平日裏忙碌的事情,卻不知為什麽,心情明朗不起來。
“橋荔大人為何不再做驅使衛?”眸中思緒翻湧,“能說出這番話的人定是個極優秀的驅使衛吧。”
又為何要重新選拔驅使衛……
“他過世了。”霁款的聲音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次驅夢時,發生了意外。”
目光漸冷,“他确實是最優秀的驅使衛,不然也輪不到你來做。”
她渾身一震,末了垂下頭,“也是……即便是那個男奴隸來做,都要好過我罷。”
霁款冷淡地盯着她,好半晌,眸光才恢複如初,“雖是如此……我猜得出你的想法,但殿下從不做二回之事,你死掉之前,還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吧。”
停了一會兒又道:“你也不用擔心被換掉,一時為驅使衛,終生為驅使衛。”
她的指尖一霎發白,仿佛被看穿心中潛藏已久的心事。
“對了,我問你,這回改夢可是失敗了,湯禮又怎會自殺?”霁款轉了話語,問她。
她默了好半晌,沒有直接回答,“你知道柳興無柳先生嗎?”
霁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多此一問,怎會不知?他便是這回的造夢者,聽說以前是個資質平平的堪輿師,後來不知為何成了造夢者,當時識得他的人還惋惜了好一陣子。”
“以前資質平平……可後來畢竟是乙申級造夢者,何以可惜?”
“何以……”霁款嗤笑一聲,“世人總認為堪輿師比造夢者高貴,少一個堪輿師是少,多一個造夢者卻不是多,要不然造夢者早行是造夢師,何以堪輿能得一個師,造夢卻不能?可笑至極!”
她聽了,想說什麽,卻只是默然。
“現在造夢者也少了一個了。”
對于他的疑問,她最後只答了這麽一句。
霁款明顯不解,可她不願意再多說什麽。
夜間她去找了古思太子,問他為何堪輿師比造夢者高貴,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母親生了孩子,難道孩子更重要嗎?”
古思太子靜靜看了她良久,才回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可承宛最後還是死了。”
這會輪到她不解,而古思太子顯然也不願意多說。
她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