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謝薜篇:夫妻花(四)

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們容易互生好感,千七和謝薜也是如此。

即使謝薜是真正禮制下教導出來的笑不露齒,行不擺裙的閨閣女子,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千七是何時愛上謝薜的,卻看得出謝薜是何時喜歡上千七的。

當千七在窗上雕出那朵薜荔花,許是花與花之間有了共鳴,謝薜對千七生出了好感。

對他的喜歡則是一點點增加的。

雕刻時的認真,偷懶躺在草地上時的惬意以及練武時飽滿的活力,甚至他旁若無人的笑,一切的一切,都使謝薜好奇,産生興趣,了解,最後喜歡。

只是兩人都沒有表示出自己的心意,每日裏低頭見了,依然低眉的低眉,嚴肅的嚴肅。

惟有你在樓上窗後,我在樓下草叢中,偶爾對上眼時,少年就肆無忌憚地笑。

少女也抿着嘴笑,笑得眯起了眼。

夏去秋來,綠葉成黃時,兩人都是如此,真正的進展是在一次中午,謝薜用午餐時,端湯的侍女不知為何,突然失手摔了湯碗,驚得柔軟的地毯都跳了兩跳。

侍女連忙跪倒在地,磕頭不止,連求饒命。

謝薜的裙擺上濺滿了湯汁,秀致的眉頭輕輕皺起,“怎生如此不小心,力氣這樣小,下次便不要再端湯……”

眼波一轉,桌上的小和尚映入眼簾,垂下眼,無聲地抿唇,再擡眼,依然是嚴肅的模樣,“力氣這樣小,怎麽不喚個力氣大的下人,實在遲鈍,後院不就有個膀大腰圓的木工嗎?怎麽不請他幫忙?”

一番話說得侍女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姐沒有怪罪她,而是埋怨她不曉得叫人幫忙,知道自己無性命之憂後,“小,小姐還要湯嗎?奴婢再去準備一份來,這回叫那木工來端……”擡起頭,小心翼翼地,“……小姐,您看……可以嗎?”

“嗯。”謝薜淡淡應了聲,“麻利點,渴着呢。”

侍女聽了,喜從心起,連連點頭,“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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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時間有點久,因為小姐說木工膀大腰圓,可找遍山靈園,只有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木工,與小姐所說實在不符,經人提醒,侍女才恍然大悟,原來小姐忘了院裏的下人已經換新了,先前的木工九伢,确實是個矮胖的,可人已不在了,沒法只能領着那年輕木工去端湯。

雖年輕,到底是個男的,端起湯來輕而易舉,侍女心想小姐應該不會怪罪了。

豈是不怪罪,謝薜實十分滿意。

屋內,謝薜繼續吃着飯,裝作沒看見那熟悉的身影走進來。

她的小心思顯然早已被那人看光,笑容滿面地為她舀湯。

侍女看了,只覺得此人實在谄媚,還不如九伢,九伢雖生的不好,但為人實在本分。

一頓飯,在他的注視下很是別扭地吃完,幫着收拾餐盤時,沒人注意的空檔,她悄悄看他一眼,卻沒想到他視線一直沒離開,撞了個正着。

臉上一熱,被她極力壓了下去。

起身進了卧房。

外面的聲響漸漸消弭,屋裏又恢複了安靜。

她陡然有些失落。

此後,謝薜每日都會喝湯,端湯的工作自然也交給了千七,兩人在這短短的午飯時光見上一面。

時間雖短,感情卻增長得飛快。

終于,在一個深秋的夜裏,迅速升溫的感情讓謝薜抛卻了禮制規束,披了一個披風,就鬼鬼祟祟地溜到了下人房後,摸準了地方,踮腳敲了一下窗棱。

她的動作很輕,輕到幾乎沒有聲響,內心的羞恥讓她希望千七沒有聽到。

可是,命運注定要讓他們糾纏不清,他開了窗。

站着看是看不到什麽的,得探出頭去看,因為害羞的小人兒已經縮在了牆角,只留一個圓圓的發頂。

他無聲地笑,眼裏有異樣的光芒。

伸出手,點了點那頭頂,她身子一震,然後仰起頭來,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臉。

今晚,他真好看。

只是他為什麽要伸出手,謝薜疑惑地看着他的手,不解。

千七耐心地示意她抓住。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顫抖地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手中,他的手很燙,燙得她想縮回手。

可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輕輕一拉,她被帶進了屋內。

屋內的擺設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櫃,這還是謝府素來優待下人,不然條件只會更差。

千七讓她坐在床上,自己則拉過椅子坐下,黑暗裏沒有掌燈,她卻能感受到他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你……”謝薜剛要開口,就被千七噓聲止住。

千七想了想,還是點燃了一只蠟燭,這下兩人都能看清了彼此。

謝薜拘謹地坐在床邊,手下是他洗得幹淨的被褥,他只穿着單衣,要不是她來,他可能早就就寝了。

千七就靜靜地坐在那,只是看着她,不說話也不動,這樣的氣氛讓她覺得窒息。

終于,她指了指窗戶,示意她想回去。

他點點頭,站起身,吹熄了蠟燭。

她頓時緊張起來。

黑暗中,有人無聲抱住了她,懷抱很緊,卻很短,很快便放開了她,然後把她帶到窗邊,送她出了屋子。

她邁開腳就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

“有人。”

一邊示意她別說話,一邊牽着她繞過來時的路,走了好一會兒,才來到她的樓下,停住腳步。

千七擡頭望了望二樓的窗戶,心中暗笑,這幾日練的東西這麽快就派上用場了。

攔腰抱起她,直接縱躍上了窗子,小心推開窗頁,把她放進屋裏。

謝薜一直捂着嘴,生怕自己發出聲來讓人發現,站定後,才放下手,看着蹲在窗沿上的他,一直看着,也不說話。

千七對她笑了笑,催促她快去休息,然後腳尖一松,翻下了樓。

她急忙探身去看。

身影在夜色裏越來越遠,直到徹底融進黑夜裏,再也瞧不見。

——

社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出幾日,就恢複了七七八八。

社逐漸好轉的同時,古思也能開始進入山靈園,第一次五人齊了,一同追蹤夢境。

謝薜與千七的愛情,是不能顯于明面上的,這一點兩人都十分清楚,卻沒有一人為之膽怯,每日中午的必一聚,使得服侍謝薜的婢女都開始習慣了千七的存在。

千七性格不差,人又生得端正,在男仆中本就混得不錯,加上得到了小姐的器重,婢女們平日裏時不時也會關照一下千七,叫他去修修門窗,雕點花樣什麽的。

如此一來,一院子裏的人倒是相處得十分融洽。

秋去冬來,已近臘月。

本是每日半天的禮訓課,因近年關,府裏請的夫子也要歸家,便加緊了課程的進度,于是謝薜連着幾日皆是從早到晚待在書院,不曾回過山靈園。

最後一天課程罷了,與夫子提前道過年好後,謝薜才疲憊不堪地返回山靈園。

回到樓裏,便立馬傳喚下人備水做沐。

戌時過了兩刻,才開始用晚膳。

由于往日裏兩人都是午時相見,以至用晚膳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時,謝薜乍然有些不習慣,不過心裏終歸是欣喜的,因為兩人已經好幾日不曾見過了。

千七顯然與她是同樣的心情,眉眼間一貫的笑意,在蒙蒙燈光的暈染下,顯出寵溺的影子。

她有些羞意,卻又想他一直在身邊,于是一頓飯吃得極慢。

侍女收拾桌面時,謝薜不經意發現窗面上都貼上了紅色的剪紙,“這什麽時候的事?”

侍女聽了,停下手中動作,朝那處看去,一看之下,笑了,“小姐這幾日一直忙着禮訓的事,這不快年關了嗎?老爺生怕我們疏忽了,一早便吩咐我們給貼上,說是不能壞了年氣。”

看着紅彤彤的四周,謝薜不禁有些恍惚,“今天什麽日子?”

侍女手上動作不停,“後日就是臘八了呢。”

這麽快……

謝薜下意識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千七,他并沒有幫着收拾,只靜靜地站在那,攏着袖子,認真地瞧着她。

身上的衣裳已換成了冬裝,領口鑲着一圈雪白的絨毛,與石青色兩廂映襯,顯得清俊異常。

見她看過來,目光也不變,只淺笑着道:“臘八的時候,小姐想要什麽禮物嗎?”

他問得不可謂不大膽,但興許是快過年,侍女們由衷高興,反倒覺得正常,還附和道:“可不是,小姐,您想着什麽禮物?奴婢可得叫管家給您提前準備好。”

謝薜垂下眼想了好一會,複了有些為難道:“我也沒甚想法。”

“那小姐可有什麽喜歡的?”千七繼續問她。

謝薜踟蹰了會,搖搖頭。

“那我向小姐讨個禮物?”

此話一出,一旁的侍女忍不住道:“千七,雖然年最大,但你可不能太過逾矩……”

不待千七說話,謝薜開口道:“沒事,你也說年最大,眼下我高興,你們有什麽想要的,也一并說了。”

侍女瞬時訝然,兩兩相觑,半晌說不出話來。

只是千七所求之物不免奇怪,即他出言欲管理山靈園上下所有木質物件。

他本就是木工,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他在接觸,逃不了有些多此一舉的嫌疑。

可經仔細一想,又覺得有理,畢竟這些東西歸屬權不在于他,他只能修補,卻不能随意改變原有的構造或樣式。

不過兩者之間也沒多大區別,千七總不能推翻了山靈園重做,心下沒轉多久,謝薜就答應了。

見此情景,侍女們也試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謝薜也一一應允,讓那些侍女着實高興了好一陣,連忙同他人說去了。

謝薜原以為,千七問出那樣的話,到了臘八那日,自己指不定會收到什麽驚喜,然而沒有。

因為驚喜來的更早一些。

臘八前一日的晚上,千七靜悄悄來到她房間,在桌上放下一物事後,又靜悄悄地離開了。

臘八清晨,謝薜醒來時,久不見人來伺候洗漱,便自個兒下樓去尋,正好碰上有些風塵仆仆的兩個侍女之中的一個匆匆而來,那侍女猛一瞧見她,立馬趨步上前來,“哎,小姐,今日怎起的這麽早,奴婢才從前院過來,不曾及時伺候您,奴婢大過!”

謝薜面色倒是平靜,“從前院過來……去做什麽?”

侍女發上有些還未退卻的寒霜,聽得問,便笑道:“今兒臘八,老爺準府裏下人凡是活計不忙的一日假,奴婢還要服侍小姐,自然走不開,但院裏平白少了許多下人,難免會有疏漏,總管爺兒便把還留在府裏的召過去安排各項事宜呢,天還沒亮就去了,才趕回來,哪想小姐就起身了……”

不知為何,謝薜聲音有些悶悶,“你說活計不忙的下人都回去了,那山靈園走了哪些?”

侍女一邊扶她回房,一邊道:“不曾近前伺候過小姐的,都走了。”

謝薜垂下眼,“是嗎。”

用過早膳後,謝薜難得地閑了下來,不用去書院,一時之間反沒了事做,楞楞坐在床邊發呆。

其實也不是沒事做,只是她想着,千七應該也回去了吧。

一想到這點,她便興趣索然,怎麽也提不起勁兒來。

窗上門柱上的剪紙火紅而喜慶,她一一看過去,只覺得甚是侵眼,說不上喜歡。

就是這個時候,她發現了桌上的一個盒子,很普通的木盒,她卻像發現什麽寶貝一般,忙喜不自禁地奔過去揣在了懷裏,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接着輕手輕腳地打開。

一朵栩栩如生的薜荔花,綻放在盒內中央,她看了半晌,面有郁色地撇開了眼。

也不是不高興,只是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說不出的感覺。

……

辛謝氏看到這裏,似面有戚色,嘆了口氣,“現在想想,總覺得當年諸多不了解他。”

她轉眸,不解。

辛謝氏走到桌邊,正對着那盒子打開的方向,她跟上前,然後向盒子看去,只見那朵薜荔花上底下似隐隐有刻痕現出。

她趨近了看,才看清是“而湖”二字。

“他為我準備的臘八節禮物,不是這朵薜荔花,而是石蘭林一聚。”辛謝氏聲音缥缈不可聞,“洛陽鹈鹕,石蘭而湖。他這等巧心思,至今我都不知當年他為這一聚準備了什麽,他定是在石蘭林等了很久,可我半點也不曾察覺到他的意圖。”

……

謝府允下人的假只有一日,她原本以為千七最多不過等了一天一夜,卻沒想到辛謝氏口中的很久,竟是持續了三天。

千七足足晚了兩日才回府。

若是被發現,別說千七會被逐出府,至少一頓責罰是少不了的,不過還好有謝薜在。

在侍女向謝薜說起千七未歸時,謝薜雖然心慌,卻當機立斷,只道是她差千七去為她尋一件精巧木雕,那木雕極難尋,故而允他晚幾日回府。

侍女聽了,便不再往心裏去,因着對千七印象也好,亦未禀報管家,一同幫着把這事壓了下去。

千七回來的時候,是一個飄着薄雪的清晨。

不聲不響,回了自己的房間,午間的時候,準時出現在山靈園的膳房,準備為謝薜端湯過去。

侍女來取餐,正巧瞧見他,“咦,千七,你幾時回來的,木雕尋着了不曾?”

千七一身深青色底子的冬衣,雪白的絨毛襯着他的臉有些暗淡,聽到侍女的話,只淡淡抿了唇勾出一個弧度,“木雕?”

侍女奇了他一眼,“小姐都跟我說了,說差你尋一個木雕,不然你怎麽才回來,那木雕找着了嗎?”

千七笑笑,“沒有。”

侍女愣了一下,“是嗎,那小姐可要失望了。”

于是不再說話,兩人一同朝謝薜屋裏而去。

謝薜乍見千七,先是一愣,接着卻也不像往常那般,躲着他的目光,反倒是直直看着他,似乎有許多話想說,但礙于場面又不能說。

千七進來後,對她笑了笑,與之前一般的模樣,看不出什麽異樣。

謝薜一直懸着的心落了下來。

誰也沒想到,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仿佛從未發生,從未有過,無人知曉千七在這幾天曾做了什麽,他不說,就像他真的是去找木雕未果而回一般。

辛謝氏渾身的氣息有些起伏不定,她轉頭看去時,只覺得辛謝氏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更加慘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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