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謝薜篇:夫妻花(六)
夢境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告一段落,由于辛謝氏心情起伏過大,一時氣血上湧昏厥過去,一行人只好先回到客棧。
不成想,才半日,辛謝氏就醒了過來,一睜眼就急忙扯着她,讓她帶她回謝府。
問她為什麽,她也不說,只是堅持要立刻回謝府。
她想,或許還有事情未完,便馬不停蹄通知其他三人,一行人又火急火燎趕到謝府。
可才到謝府大門口的街道上,就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辛謝氏的面色一下子灰敗下來,仿佛再也忍耐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連忙扶住辛謝氏,不期然對上那雙灰暗死寂的眸子,不由得一驚。
“你怎麽了,謝府可是出了什麽變化?”
饒是她再遲鈍,也看得出來,眼前的景象分明不若他們之前離開時的,整條街道人煙俱滅,荒涼異常,就連那謝府氣派恢宏的朱紅色大門,也布滿了斑駁碎紙,隐隐還可看出封條的形狀。
塵階霜匾,竟是一夜之間,大變模樣。
“這是城陷那一日……”好一會兒,辛謝氏才稍緩過來,嘴唇顫抖着,“我本以為……”
話語被沖出喉嚨的哽咽聲硬生生截斷,辛謝氏痛苦不堪地捂住頭,再開口時,聲音蒼老而沙啞,“我本以為……”
滿目灰沉地掃了一眼面前景色,竟是忽然平靜下來,“原先以為能借這夢境好好看一看那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些什麽,可現下看來……”
“呵……”辛謝氏自嘲地笑,然後漸漸挺直脊背,“衽順王入城,兵分兩路,一路直搗皇宮,一路……被派去清掃各大舊臣府邸。”
她的目光掠過層層屋脊,似看向了遙不可及的深淵,“這個時候,也該到謝府了……我們進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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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內裏的景象變化不大,只是空曠安靜得很,幾乎看不見人影,謝薜獨自一人跪在前院正中央,大門一推開便能看見的位置。
與十年前相比,此時的謝薜更像深院大宅裏嚴制禮訓教導出來的女子。
端眉肅容,不茍言笑,雖生得極好,卻不免讓人覺得壓抑。
奇怪的是,她并不做尋常閨閣女子的打扮,繁髻華裳,而是穿一身樣式與道服略仿,卻不完全一樣的白底滾墨紋的長衫,袖口處特意收窄。
滿頭青絲被一方墨色的布巾束起,兩額側垂下一縷,整個人看上去十分嚴謹,不複女子的柔色。
年少時所有外放的精致與任性到如今只化為了經時間沉澱而下的端莊矜貴之氣。
她就那樣一個人靜靜地跪在那,腰背挺得筆直,目視前方,容色甚是平靜,仿佛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毫無畏懼。
謝府的下人早已被打發屏退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來料理謝府的身後事。
她知道,衽順王派身邊最器重的将軍來收押舊臣餘孽,若有殘黨也一并清除掉。
謝府離皇宮并不遠,就算再慢,也該來了。
謝薜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眼底一派淡漠。
事到如今,她也沒有什麽在乎的了。
這場蕃王與皇帝的角逐,最終以蕃王勝出而落下帷幕。
皇帝不甘做階下囚,也不甘朝中臣從此做他人走狗,先是以殉葬之名,屠盡朝中凡五品以上官員。
謝府,自然也逃不過,十年前,在謝府如常舉行下人更換一事之後,反倒讓皇帝消除了疑心,解了謝宗伯的軟禁,可憐謝宗伯這一番折騰之後,身體大不如從前,皇帝卻不允他辭官,眼看謝宗伯每日被勞碌磨垮了身體,不是長久之計。
于是謝薜開始了長達十年的秘密為官之途。
謝宗伯照常上朝,只不過處理事務之人變成了謝薜,十八歲成人禮後,不知怎麽的,皇帝注意到了謝薜,欲把她納入後宮,謝宗伯卻以謝薜拜入道家之借口回絕了。
就這樣,謝薜在書房度過了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眉目漸冷,一顆心也好似出家了般不再波動分毫。
外祖父身為正一品官員,也在那場鬧劇般的殉葬中喪命,赴死前苦苦請求皇帝留謝薜一條命,說謝府早已斷了傳承,何苦再為難一女子,皇帝被日益焦灼的戰事磨得沒了耐心,揮手不願聽,謝宗伯當即以頭搶柱,當場殒命……
謝薜這才活了下來。
城陷之日,皇帝***于寝宮,終于讓這場殉葬完整地結束。
新皇登基,遣功臣文貍将軍繼續清點舊臣,降者用,逆者屠,她得到消息,一早便跪在這,侯那将軍的到來。
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完成外祖父的遺命:保住謝府,以及……活下去。
謝薜唇邊忽然浮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蘭潛在一旁看着,只覺得,謝薜怕是已有了死志。
即便謝宗伯是以死而保全了她。
大門緊閉,門外隐隐傳來馬蹄聲,重重疊疊,仿佛行軍壓近。
謝薜微垂下眼,做出一副恭順的模樣,靜候着來人到來。
越來越近,似乎有人發出命令,馬蹄聲一息之間消了聲響,在臺階前停下。然後,靜了半晌,才有人輕輕推開大門。
外面的天光滲透而進,陰沉的雲色映在門前。
玄色鐵甲藏藍衣,沒有帶盔,腰間別一把長劍,身形高大勻稱,面上圍一藏藍色布巾,只露出一雙眼,內斂清隽,冷而幽。
蘭潛微微眯起眼,這個人……
那人進來後,視線落在不遠處的謝薜身上,眼神有一瞬間的凝固,随即是久久的凝視。
一動不動站了很久,謝薜依然垂目跪着,等那人一步一步走至近前時,這才雙手捧起手中錦盒,高過額頭,肅聲道:“春官宗伯屬謝府遺孫謝薜恭候将軍大駕,在此奉上謝府契印,願沐新皇之澤,效忠馬下。”
話落,那人卻久久沒有動作,不發一語,謝薜便也一直捧着,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不止一次聽聞這文貍将軍行事狡猾如狐,生冷不忌,這樣一個人,也不知會怎樣處理謝府,她最終還能不能保住謝府?
時間仿佛靜了下來,那人終于接過錦盒,開口卻是……
“阿薜……”
謝薜先是一怔,後身體微不可聞地一顫,伏身下去,“謝府謝薜見過将軍,實不敢當阿薜一名!”
“阿薜……我回來了。”那人嘆息般說出這句話,蹲下身去,扶她起身。
如果我能,我會回來……
心中陡地閃過這句話,謝薜倏地擡起頭,看向來人。
溫柔注視着她的眼,以及他卸下布巾的臉,她聲音顫抖,不敢置信,“阿……荔?”
他伸出手去撫謝薜的臉,“是我,阿薜。”
謝薜抓住他的手,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睜大眼怔怔看了他許久,淚水無聲地淌出,落在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燙傷了兩人的心。
他傾身欲抱住她,她卻像終于反應過來目前的境況,膝蓋向後退了一步,“你現在是文貍将軍了,不能再叫你阿荔了吧?”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辯不真切,卻看得出隐含在其中的痛苦。
他的眼神一下變得複雜,凄楚湧動,聲音沙啞,不複當年清澈,“可以的……阿薜,我求殿下留以前的名做字,他允了……”
擁住她,聲音帶了顫抖,“叫吧……叫吧,阿薜,我喜歡聽你叫我阿荔……”
她終于卸下防備,哽咽地應他,依進他懷中,哭得喘不過氣來。
兩人跪在空蕩蕩的地上,相擁而泣。
蘭潛卻從這一幕中感受到了隐藏着的絕望。
身旁的辛謝氏從辛文貍進來那一刻,便似愣住一般,到現在都沒回過神來,只是她那覆眼的白紗,早已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墜落在地,沾上了泥土。
——
新皇立,號上德,年號同。
随着朝政逐漸穩定下來,辛文貍求上德帝賜婚,并空置謝府,不做他用,上德帝一一欣然應允。
于是,兩人在秋末的一天完婚,謝薜随辛文貍一起住進了武侯府。
謝府終于得以保住,卻徹底空了,在以後的數十年中,它都是一座荒無人煙的空宅。
辛文貍并沒有多說自他離開謝府後的經歷,謝薜也如此,兩人像是十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仿佛不用說,兩人就還是在當初的謝府一樣,沒有過分離,沒有過這諸多變化坎坷。
然而,時間給予你的禮物,從來都拒絕不得,或許一時半刻還看不出什麽,但是它總歸如影随形地存在着,不知道哪一天就爆發,給你致命的一擊。
十年前,謝薜和千七的差距或許比較小,最大的差距也不過是身份貴賤,那時兩人的精神世界猶有相通,而且可以說大部分時候是謝薜從千七身上學到東西。
而十年後,差距成了鴻溝。
若不在一起生活還好,可偏偏他們成了夫妻。
他們也确實相愛,卻遠遠不夠。
戰場上的生活,談不上講究,甚至大部分時候都是粗陋的,尤其是對底層的士兵來說。她不知道當初那個阿荔是怎麽成就現在赫赫名聲的文貍将軍的,但她知道他定是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往上爬,歷經磨難,才有了今天。
在這個過程當中,所有與生存無關或者錦繡添花的東西勢必要抛卻,時間長了,忘卻或是再也找不回來。
千七不是從小貴族家的孩子,他出身平凡,沒有受過多少大族門庭裏的禮訓教導,可幸他目明而聰慧,對萬事萬物總有個通透的看法,活得恣意随性,雖沒通身端着的氣派,卻是個讓人樂見并願意與之交往的人。
可偏偏他在戰場上磨了近十年,在生存與死亡的鬥争中,所有的外放事物都會被磨平,心不堅者自然是忘了本心,渾渾噩噩,痛苦不堪。心堅者日益成熟,把所有外在深深斂在心底,雖身處水深火熱,心底那點珍視的東西卻一日比一日穩固,直到最後,終于由內而外,散發出全新的氣息。
辛文貍,就是後者。
——
謝薜從睡夢中醒來時,迷迷糊糊看到身前晃動的人影。
“阿荔?”
人影頓了一下,随即向她湊近過來,她才看清是他。
他們已成親近兩年了。
“吵醒你了?乖,再睡會兒。”他輕聲說着,一邊把滑落的被角掖好。
謝薜看到他身上已穿好朝服,眉目深幽而內斂,語音低沉而溫柔,面對她時,唇角才會綻放一點笑容,往往這個時候,才會有一絲昔日的模樣。
她從被下伸出手,撫向他眉心,輕輕覆住他雙眼,低聲道:“下朝後盡快回來,我等你一起吃飯。”
看見他唇角微勾,“好。”
門被極輕地帶上,她睜大眼睛,望着頭頂,那裏該有一截承塵,可是她看不清,黑夜就像積年不動的霧氣淤積在那兒,怎麽也散不掉。
天蒙蒙亮時,她披衣起身,由侍女服侍着洗漱過後,開始用早膳。
她吃得很慢,很安靜,也一絲不茍,一旁的侍女低眉順目,心底卻在暗暗祈禱這樣的時刻趕緊過去,實在是讓人喘不過氣來。
秋末,遍地都是葉黃,樹影闌珊,光暈晃動不休,惹人一身寒熱交加的燥。
快午時時,他出現在她面前,換了一身藏藍色便服,深色的底子襯着他白皙的膚色,顯得很是清隽的俊朗。
看到他,她緩緩笑起來,唇角微微揚着,看得出她很高興,但,也僅僅如此了。
他走上前,把她手裏的書卷放在一旁,然後牽起她,“走吧,我們去吃飯。”
她垂下眼,看着他拉着她的手,骨節修長,卻帶着硬繭的粗糙。
頰邊垂下的發随着走動而輕輕搖晃,在她臉側投下陰晴不定的暗影。
他……
吃得很快,匆忙之間就解決了一頓飯。
旋即,坐在一旁,看着她。
她垂眼繼續吃着,卻如嚼臘,心底見不得光的暗流急劇湧動,面上的平靜仿佛再保持不住。
“阿荔,你……”
吃到一半,她放下筷著,欲言又止。
“嗯?”他疑惑地看着她,“怎麽,沒胃口嗎?”
“阿荔,你現在身份與以往不同,或可稍稍注意舉止……”她定定地說出這句話,視線落在桌面上。
蘭潛在一旁看着,終是忍不住微嘆。
侍女在收拾桌面殘局時,仍不免驚訝,今日的午膳怎如此匆促就結束了,雖侯爺慣常是用得快的,但總要等夫人一起,所以往日裏她們總是要候上好一段時間才能進去收拾。
今次,真真是奇怪!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謝薜篇就結局了,好快唉,有點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