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謝薜篇:終章
有些時候,有些事沒挑明便也算了,可一旦捅破了,便如那浩蕩江水般再也堵不住。
此後,謝薜提過數次,辛文貍雖有欲改的念頭,但見效不大,也是,畢竟謝薜是自小熏陶在那般環境中長大的,少年時猶可仗着年輕氣盛與千七相戀,時隔多年,當年輕狂再不會錯一絲一毫。可辛文貍幼時離家,少時為仆,冠時為卒,幾次生死錯亂間,你叫他何時何地随何人去學那些?
她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謝薜當年是否是真的愛千七?
壓抑,沉默,成了兩人相處時揮散不開的陰霾。
辛文貍不會再笑得那麽旁若無人,謝薜也沒有再笑得眼彎彎的模樣。
究竟是什麽時候,改變的呢?
人為什麽會改變呢?
這些時日,她被這兩個問題困住,人也越發寡言起來。
辛謝氏已經昏迷了好幾天。
期間她和古霁二人繼續跟蹤夢境,而社和辛謝氏一起留在了客棧。
這一日,是謝薜和辛文貍最後一次一起用膳。
就在辛文貍吃完,習慣性地繼續看着謝薜時,謝薜停下動作,面上沒什麽表情地道:“你一直看着我,讓我不大自在。”
他僵住。
好一會兒,他才啞聲道:“你忘了當年我便是在一旁看着你的麽?那時你喜歡喝湯……”
謝薜打斷他的話,“那是當年!我早說過,你身份不同往日,那些個粗習陋慣也該丢了!”
這一句話,定是傷足了他的心,因為他的眸光徹底暗淡下去,唇色也染了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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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潛是知道他極其欣賞謝薜用餐時的一舉一動、行止儀态的,每當那個時候,他的神情都仿佛是在看一場再美不過的風景,充滿享受而癡眷。
可是謝薜卻這樣說,粗習陋慣……
“阿薜……”他擡起眼來看她,聲音低沉而緩慢,“以前在軍中的時候,我時常會做一個夢,夢到自己是貴族人家的公子哥,某一日春光明媚,游玩途中時與你相遇,吟賞風月,此後找個良辰吉日,騎高頭大馬,自在去謝府提親……”
他說到這,頓了頓,目中現出苦嘲之色,“……醒來後,我還笑自己莫不是魔障了,做這樣癡妄的夢。阿薜,你知道嗎,其實我從未對自己的出身有過什麽不滿,畢竟這是時運之事,我決定不了,什麽樣的出身過什麽樣的生活,大府門庭裏的禮化訓導,只有當生存無憂之後才會去考慮的東西……曾為生活所迫是我,在戰場上隅行也是我,我所經歷的一切成就了現在的我,我身上不論好壞雅鄙,也都是我,如果沒有,那我也不是我了……”
謝薜怔怔聽着,眼底閃着絲絲水光。
他卻一徑說着,語聲越發混亂急促,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壓根沒注意到她,說到末了,才倏地擡頭看她,而她的身影只來得及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殘碎,“所以,你既然愛我,為何不是愛整個人,當初因我十之七八而愛上,為何如今卻因這二三而疏否我?”
他情緒罕見的波動異常,似有壓抑了數年的陰郁之氣噴薄而出,掠奪了房間裏最後一抹彩色。
門扉被冬日的寒風吹得不住開合,寒意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來,凍幹了謝薜臉上的淚。
此後的發展似乎由不得謝薜後悔,兩人再沒有同桌吃過飯,此後辛文貍更是夜不歸宿,即便回府也只是歇在書房,從不與謝薜打照面。
謝薜終于嘗到了食如嚼臘的滋味,卻沒想到,她要嘗整整三十年。
兩人最後一次見面,謝薜并不知情,彼時她正在處置一個下人,這個下人偷了管家房裏的賬冊,企圖篡改謀一筆暴利,卻因做得不夠仔細,只改了當月的數額而被發覺,謝薜素來講禮守訓,對這等奸賊之事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一頓家法過後,便派人扭送去了官府。
她做這些的時候,并不知道辛文貍正在遠遠地看着,那時他穿着藏藍色的衣裳,獨身立于一棵枯樹之下,僅剩的葉片落在他肩頭,他也忘了去拂。
蘭潛奇怪的是,他唇角的那一抹笑,似釋然,似舒心,似惆悵,似嘆息……
他是來告別的。
蘭潛心中,冷不丁冒出這句話。
——
蘭潛沒想到,這句話這麽快就會付諸于行動。
深冬的一日,辛文貍在朝堂上失言,惹怒陛下,被賜酒而亡,深夜,屍體被送回了武侯府。
那一晚,謝薜睡得并不好,屢次從睡夢中驚醒,折騰到半夜,侍女大驚失色地沖進來,身子如篩糠般抖着,卻半天說不話出來。
謝薜的心沉了半沉,“什麽事如此驚慌?”
侍女跪伏在地,顫抖着,“夫人,侯爺他……他……”
臉一下變得慘白,謝薜匆忙披衣起身,汲着鞋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外走去。
“夫人!”侍女吓得一驚,囫囵爬起身,連忙去扶她。
武侯府正院,列着兩隊官兵,皆肅容冷面。
為首一官宦模樣老者,執着浮塵,背對而立,聽得聲響,他慢慢轉過身來,見到謝薜後,面上露出悵惘和惋惜之色來。
他身後正中央的地面上,放着一張矮榻,以白布覆之,白布蜿蜒的行跡看得出是躺着的一個人。
謝薜僵在門口,半天都沒有動作。
老者長嘆一聲,道,“夫人,咱家就送武侯爺到這兒了,身後之事勞您自行便是。”
說完,便率着一衆士兵遠去。
謝薜還是一動不動,對他的話仿佛聞所未聞,對他的離開也絲毫不覺。
兩個人,短短不過一丈距離,卻已是天人永隔。
——
這便是三十年前,謝薜與千七的結局。
即便早已知道是這樣的結局,親眼看到卻終究比聽到的來得更沉重些。
“你說,辛文貍可是因為看到了謝薜處置那下人的場面,有所觸動,心有郁郁,才一時失言?”
回到客棧後,霁款忍不住問她。
她本垂目徑自走着,聽到他問,便停下來,轉頭看他。
霁款被她的眼神一驚,“你……”
她卻早已又垂下眼去,“不是,千七不是那樣的人。”
“如何得知?”
她把手放在門扉上,像下一瞬就要推門而入,卻定在那不動,“千七愛極了生活,心境澄澈,是是非非分的清楚,活得更是通透,謝薜處置下人,本就是應施之為,那下人也确實是有錯在身,又不是謝薜平白生事,千七對這些再清楚不過,怎麽可能與那下人産生共鳴,心有所觸,以致身亡?”
“況且……”她臉上一片木然,看着他的眼睛也沒什麽情緒,“他和那下人唯一的相似之處不過是也曾為過仆,憑這就妄斷他是心狹胸窄之人?”
霁款眼裏幾多神色劃過,終凝成認同的亮光,笑道:“你這一番見解倒是獨到,卻是我短淺了,想不到亂營裏也能出你這般慧心眼兒的人,實在難得!”
氣氛突然靜了片刻。
只見她眼底深處乍現一點銳光,鋒利至欲切人心底,聲音仿佛壓抑着什麽:“怎麽,在你看來,身份低賤的人,都是這般無事生非的麽?!”
霁款怔了怔,有些莫名其妙,“你”
她卻沒讓他把話說完。“霁款,你知道我在亂營是幹什麽的麽?”
他忍不住一頭霧水:“什麽?”
“吱呀”一聲,她推開門,走了進去。他見狀亦跟了進去。
她給他倒了杯茶,他卻忍不住皺眉,為她依舊粗糙的舉止。
她不管這些,兀自坐下來。點燃一根蠟燭,昏暗的光投在她蒼白瘦削的臉上,竟添了悚然之感。
“亂營,同外面沒什麽差別,雖然都是奴隸,尊卑階層,蠅茍行當,一個不少。當然,最金貴的主子總是那些都監,都監也有煩心事,看不慣的同僚,懶得下手的奴隸,都由我來出手……”她木然地說着。霁款臉色漸漸沉重下來。
她擡眼看他,“那些都監有一點與你相同。”
霁款不悅地回看她。
她不理會,繼續說道:“奴隸是無格之人,他們卻是失格之人,反正都是沒有造夢堪輿能力的,在我看來沒什麽不同,只不過早晚區別而已,遑論失格之人曾經還擁有過,豈不更可悲,還不如生來無格……每次動手時,我都忍不住想,這不是自相殘殺麽?可笑的是他們從未發覺這一點,你說你會不會對他們心有所觸?”
說到這裏,她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許是不知道怎麽怎麽笑,他看了,只覺得實在難看。
“你現在是身份尊貴,可統攏來說,你也是失格之人,與我這無格之人并無二樣,又何苦百番挖苦自己?”
霁款默然,深深地看着她,半晌無言。
她不避不讓,與他對視。
“是,我向你道歉。”良久,他終于開口。
……
——
辛謝氏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靠坐在床上,不發一語。
她自尋了個椅子坐下,也是沉默的樣子。
屋內靜了好久,才看到辛謝氏微微轉動了頭,朝她看來,未覆白紗的眼空洞無光,老态盡顯,看不出一絲一毫當年笑眼彎彎的模樣。
“你都看完了吧……”仿佛疲憊至極,聲音灌着滿滿的澀意。
她依然不作聲,只淡淡點了個頭。
辛謝氏緩慢地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我自作自受?”
“不會。”
這回她答得很快,倒讓辛謝氏有些意想不到,細細看了她半晌,然後轉開眼去,眼睛似是幹得很,略略瞪大了些,“多謝姑娘……慰言。”
視線落在空蕩蕩的帳頂上,穿過白色的紗帳,可見一截暗色的承塵,辛謝氏直直地望着那承塵,“依姑娘看,這個夢該從哪裏改?”
垂下眼,“總覺得所有都不盡人意,哪裏都想改,想想還真是挫敗呢……”
她靜靜倒了杯水遞過去,辛謝氏接過後低聲向她道謝,她也不語,把椅子挪到床前坐下。
“夫人知道千七對您極是欣賞麽?”
辛謝氏一愣,“什麽?”
“以往你們趁着用膳時段相見,就算彼時只顧埋頭吃飯和羞澀,可這些時日,你在旁邊看着,就沒察覺什麽?”她說的模糊,辛謝氏一時半會也不知該如何答,便沉吟着細細思索起來。
好一會兒後,辛謝氏驀地擡起頭,嘴唇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去武侯府。”
……
暗青色的被子暈開一大片深色的濕跡,辛謝氏保持着她離去時的模樣,再沒有動過分毫。
三十年前那個冬天,謝薜與辛文貍第一次發生争執,此後兩人再沒有過交集。
桌上的飯菜早已涼透,氣氛陷入一片死寂,辛文貍說完後,便徹底消聲下來,不是恢複平靜,而是頹然的無聲。
謝薜坐在原處,筷子在手裏不住地顫動,便強撐着輕輕放下筷子,改成緊緊揪住衣裳,一雙眼睛,空落落的也沒什麽焦距。
就在兩人不遠處,五人靜靜立着。
辛謝氏怔怔看着辛文貍,右手攀住她肩膀,苦笑一聲,“我不止一次……想知道他那十年究竟經歷了什麽,可他從來不說……”
“有時候我恨不得鑽進……見過他的人的腦子裏,把有關他的影子全都偷出來!也好過我什麽都不知,毫無準備就要面對這個幾乎全盤陌生的他……”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仿佛有什麽東西不壓着,下一瞬就要決堤一樣。
她凝着辛謝氏良久,才道:“你怎知,千七不曾有過與你一樣的想法?”
辛謝氏表情驀地一僵,片刻後,一抹戚色從眼角眉梢浮起,木然地放下手,“是啊,我怎知他就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呢,十年過去,變了的又不僅僅是他,對他來說,我……”
再也說不下去,辛謝氏無力撫住額頭,半晌,忽然邁步,朝桌邊的謝薜走去。
她微微垂眼,複又擡眼,靜靜看着辛謝氏的舉動。
古思和社似乎早就預料到,面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唯有霁款,逐漸露出驚訝的神色來。
只見随着辛謝氏的身影越走越近,謝薜似有察覺般,朝這兒望了過來,緊接着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像是能看到辛謝氏一般。
短短幾步的時間,謝薜面上神色變了好幾變,終化為一聲嘆息與釋然,然後輕輕起身離開了位子,示意辛謝氏坐下。
辛謝氏坐下後,霁款不由得微微瞪大眼,謝薜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模糊起來,至徹底化為虛無,而辛謝氏逐漸恢複年輕時的樣貌,直到與剛才的謝薜并無二樣。
兩人似乎是合在了一起,又不完全準确,總之,最後,還是一個完整的謝薜坐在桌前,而背對着她的辛文貍仍保持着之前的模樣,一動不動。
謝薜的眼神,深幽而略帶一絲滄桑,分明可見辛謝氏的影子。
在四人的注視下,她站起身,走向辛文貍,從背後輕輕擁住他,他的身體肉眼可見的一僵,卻沒有拒絕她。
謝薜把臉貼在他背上,感受着布料傳來的涼意以及他身體的溫熱。
“阿荔,你終于說出這些話,我很高興。”她輕聲細語地說道,語氣竟帶着嬌軟之意。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幹啞地厲害,“你……說什麽?”
謝薜忍不住微微蹙起眉來,眼裏現出心疼之色,“對不起,阿荔。十年過去,我們都變了很多,再見到你時,不得不說我很惶懼,怕你再也不是那個我認識的千七,那個會給我雕木雕兒的千七……後來我們成親了,你還是阿荔,我很開心,又不開心,因為你真的變了好多,以前總是愛笑的,可現在你都不笑了,有諸多心事一般。時間長了,我難免多想,總想着該怎樣讓你發洩出來,因戰場十年,定是淤積了許多血郁之氣……可我實在想不到法子,便出此下策,讓你對我生氣……”
他的身體顫了顫,眼神中陡地現出許多澀楚難辨來,“我以為……你會怪我。”
謝薜的心略沉,“怪你什麽?”
他似是說得艱難,“謝大人殉葬,謝府凋零,一夜之間,你便如浮萍般沒了親人,沒了家,而這一切,都是由于衽順王攻陷京城所致,而我,是随他……”
謝薜沒讓他說完,“阿荔,我總以為你拎得清楚,自我十六歲那年起,發生的所有事,哪一件不是先帝自己造就的?衽順王造反乃是局勢所逼,你投身戰場,應也非你所願,至于謝府,深究起來,也是先帝容謝府不下,這一樁樁,又與你何幹,我從未想過要怪在你身上,你這樣糊塗,誠心……”頓了頓,“誠心讓我心疼不是?”
目中漸漸浮出回憶的色彩,“何其有幸,能等到你回來,并嫁給你,我還想聽你說你這十年的事,也想把我這十年的事告訴你聽……還有那年臘八節,沒有如約的石蘭林,十六歲生辰那日,未曾目睹的驚喜……”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向往的笑,“這些我們都還未來得及做,以後我們一起一個個去完成好嗎?”
他再忍不住,轉身把她摟進懷裏,“好。”
她笑得眉眼彎彎,“可不許反悔喲!”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都依你,你最想去哪?”
她歪了歪頭,毫不猶豫道:“石蘭林。”
他沒再說話,抱着她的手,卻更緊了。
冬日裏難得的晴天,陽光灑進房間,燦爛光暈下,緊緊相擁的人兒,仿佛世上最幸福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