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硯花流

上德三十二年,京城大街。

她在一處攤前停下,攤布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數個栩栩如生的木雕,花鳥蟲魚,形色各樣,一個老頭歪坐在攤後一片陰影裏打盹兒,身旁的老婦人卻是清醒的,連忙起身熱情地招呼她,“哎,姑娘,看中哪個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卻并不拿木雕,而是問那老婦人,“婆婆,我想打聽個事。”

老婦人見狀,倒也不惱,笑眯眯地,“沒事兒,有啥想問的盡管問,老婆子活了這些年,知道的事兒可不少!”

“文貍武侯……您可聽說?”

“欸,能不知道嗎,多好的一對兒啊,大大小小的街坊都聽說了,那武侯大人年輕輕輕,功勞卻大,對夫人極好,夫妻倆兒恩恩愛愛了不得呢……”

“你可知武侯夫人的名諱?”

老婆婆一張臉忽扭了起來,面有難色,“應是聽說過的,讓老婆子想想啊……嘶,怎麽沒印象……對不住啊,姑娘,實在不記得了,只曉得那兩口子是極恩愛的,雖然早早去了,但也生同床,死同寝……”

……

辛謝氏,徹底消失了。

不過,謝薜,你應是不在乎的吧?

那天,她去了仍然空置的謝府一趟,循着夢中的場景來到山靈園,卻沒進去,而是在門口蹲下身,去瞧那門柱底下。

歲月風霜侵襲下,依稀可見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

之後,她去看了一眼石蘭林,那裏景色如畫,美得不似凡間,于是她想,謝薜和辛文貍一定在這兒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然後繼續遠行,繼續着下一個旅途。

暮色蒼茫時,她才堪堪歸返,霁款已等了她許久,“從何歸?”

她答,“故人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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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她不語。

——

幾人離開武侯府時,已是暮色高挂,萬籁俱寂。那随侍辛謝氏的婢女似乎早得到吩咐,一切如常的模樣,也不過問辛謝氏的下落,只向他們一一道謝後遣人把他們恭送出了府。

空蕩蕩的大街上,伸手不見五指,霁款拎着一盞燈籠,稍前幾步走着,她則隔着三步遠的距離,默不作聲地墜在三人身後。

一時間,氣氛靜得出奇。

不知過了多久,社忽然出聲:“這樁事了,太子有其他打算否?”

古思的聲音很淡,飄在夜風中,似乎下一秒就能散了:“并無。”

看不到社臉上的表情,只是隐約感覺到她似乎松了口氣:“初次與太子合作,不曾想會發生意外,辛謝氏這一夢,我未起到絲毫作用,實在遺憾,若太子能成全,我這另有一夢,望與太子重新合作。”

她擡眼望向前面兩人。

古思似乎不感興趣,“抱歉,近幾日,并沒有接夢的打算。”

“如果這場夢與先前一樣,能幫助到……”

社的話只說了一半,古思顯然已會意,不過似乎并不能打動他:“抱歉。”

氣氛陡然又靜了下來。

她隐隐瞥到社唇邊現出一絲苦笑:“太子既然不願,那便罷了。只是我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

雖是詢問的語氣,卻不等古思回答,便繼續說了下去,“聽聞四年前太子曾往本國,欲邀夜息長公主一同造夢,但因長公主再度昏睡,此事未成。”

氣氛一瞬間似凝了片刻。

只聽古思平淡的語調,“确有此事。”

社表情不變,“說來玄乎,此事之後,有坊間謠言傳……”直視他,“傳太子在烏國逗留數月,期間曾接一樁夢,卻中途棄夢遁出,不顧夢中人生死因果……造夢者追至問及因由,太子卻反斃造夢者性命,更甚者屠了當地不少小有名氣的無辜造夢者以洩怒火……”

話語漸隐下去,她清晰瞥見霁款的臉色變得難看,心頭稍漫出一絲異樣怪感。

古思靜聲片刻,末了道:“依公主之意,現是來問罪的麽?”

社淡笑一息,好似無謂,“當年便沒追究,如今又怎會續提……”

微一聲嘆,遙望着遠處,聲色浮浮沉沉,有些莫可奈何的意味,“這些年,我一直周旋于孩童之夢中,欲與太子再造之夢亦是此類。其實這類夢收獲并不大,總有人勸我多接手些不同的夢,說是對自身有幫助,指不定就讓造夢能力升上一些……也是,稚兒的欲望簡單純粹,比不上大人那麽複雜,夢也好造,确實對能力的精進無甚幫助。”

說到這,社似乎笑了笑,“可他們說歸說,哪知道除非大機緣,造夢能力生來便定,哪能輕而易舉就升了的,遑論我造夢也不是為了錘煉自身……”

“造夢不為造夢,還能為什麽?”前面的霁款聽到這,終于忍不住了,回頭問道。

“為了什麽……”社像是陷入了思索,“小孩的欲望十分簡單,有時只是鬧了個別扭,或父母不應允他們的請求,就能好長一段時間不理人。按理說父母松個口,哄一哄,事情就過去了,可偏偏孩子就是不滿意,到最後父母生怕孩子悶出事來,便找人來造夢,成全孩子……往往這個時候就會察覺,實孩子所求與大人所以為之差距甚遠。奇怪若此,我至今都沒能想通其中深意。”

“差距甚遠,怎麽會?難不成半大點的孩子也會有那彎彎繞繞的想法?”

霁款很是驚訝。

“不能僅憑年齡說事。”社搖了搖頭,“之後我接了好幾樁這類夢,欲弄清其中深意,卻一無所獲。再之後,反倒是從一場大人的夢境中得到了指示。”

社聲音低了下去:“……這麽些年,所為不過是想讓她醒來,可歲月無情,到得如今,也只略微猜測有一股力在背後推動,那些個幼齡之童,天真無邪的背後定是某物在決定着,可我看不透,百思不得其解,古思殿下歷數夢而成,可有獨到之見?”

古思一如既往的淡然,只約略瞟了她一眼,“不曾。”停了片刻,又道,“這類夢我接的少,不好評予。”

社定在了原地,寬大的雪白籠袖被風吹偏了線條,荷葉形的尖領也萎靡了下去,眉目間染着的戚色漸濃,“我本以為,你先前答應,本該是也希望她醒來的,可你又拒絕。是我自作多情,還是我們三人……”搖搖頭,“罷了,應是你與我們不同……”

他表情不變,“你想說什麽?”

“你至珍稀級不曾?”社忽然問他。

古思淡淡看着她,并不應聲。

社目光轉了開去,“你和她,都是天降造化之人,而我,勉強算半個,承了這造化,再想如普通小孩一般平淡長大,便是奢侈。早早被逼進了這欲魇塵世,一雙稚嫩的眼,不知看了多少陰暗鬼面,人性利欲,熟知活下去的規則,對貴賤階級視以尋常,該是不幸吧……可孩童成長背後的那股力究竟是什麽?何時才能真正明了?”

……

社離開了京城,至于她何時走的,沒人清楚。

不知為何,古思并不急于回去,興許是這偌大的京城讓他産生了興趣,于是她和霁款只能繼續随他一起繼續逗留在京城。

冬消春現,遺留在深冬的那場薜荔之夢,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讓人不免恍惚。果然當初再怎麽熱切如火,時間一抹,便毫無痕跡,怎樣都不能抵擋……

——

春花爛漫時,古思迷上了磨石制硯之事。

由頭還得從那一日說起,彼時不過離開将軍府後幾天,三人正在街上游逛,忽在街角望見一敞閣。此閣既不似店鋪,又不像百姓居所,結構甚是怪異,便駐足細瞧了一番。

說來只有一層,四面窗界大開,不置窗扉,只懸一簾薄紗,無門亦無幡。

後來經霁款打聽,才知這敞閣乃是京城中最大的硯坊“和盛館”所有,說是和盛館先前只賣成硯,然客人中卻總不乏對其成硯不甚滿意的,自己又通制硯的,往往便想要買了硯石來自己制。這硯坊知曉此事後,便專門在街角拓了塊敞地,供那些客人使用。

說來奇怪,制硯之事本是一人專心之下狀态才會甚佳,但自這敞閣建好後,特意跑來此地制硯的人從未少過。

古思聽了,只淡淡一笑:“許是一人制硯時頗生雜念,愈靜還念愈多,此處雖處鬧市,但這許多人一起制硯,再加上隐隐的好面與攀比之心,反倒效果更佳。”

她默默點了點頭,視線停在那敞閣屋頂上,頂大平而圓,中心卻開了個洞,洞直對地面上,擱了個金盆,數十張矮案以金盆為中心一圈一圈向外散放,呈回環之勢。

每兩張矮案左右用一扇青竹屏隔開,前後則無他物,這樣一來坐在案前的人便都能看到那個金盆,想到這,她的目光不禁有些狐疑起來。

那金盆,還有其他用處不成?

“哎……”霁款拿手肘撞了撞她,“發什麽呆呢?殿下叫我們走呢!”

她下意識朝身旁看去,果然不見古思身影,不由有些晃神:“殿下去哪了?”

看她呆模楞樣的,霁款忍不住笑她:“殿下去和盛樓買制硯之物了,讓我們在這侯着。”

古思回來的時候,身後多了個墨衣玉簪的小童,小童恭敬地微俯身,雙手捧着一托盤,滿滿當當地放着制硯需要的物事兒。

古思路過兩人身邊,絲毫未停,一徑入了敞閣,尋了個空案,撩袍坐下。

那小童不敢站着,跪行着把制硯物事一一擺放在案上,随後小步退了出來。

“公子說,制硯很是費時,二位自行離去便可,不必等他。”小童經過兩人身旁時,低聲道了這麽一句。

她望了望霁款,正好霁款也轉過頭來瞧她,微微皺了眉道:“看來殿下得在京城滞留一段時間,我且去客棧定幾間房,你若無事,自己逛逛吧。”

她默然點頭,看着霁款離開,又望了望敞閣裏的古思,見他微微低頭,握着刻刀,一點點地在給硯石定形,束得不緊的長發從額側垂了下來,身上的灰衫也顯得極為出塵。

她心裏微嘆,看不到他的眼睛,這下更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手指緊了緊,一時間也不知該做些什麽,瞥到對面有家酒樓,便走了進去。

眼下不是用膳時候,大堂裏人并不多,小二熱情地招呼她入座,她便要了些吃食,慢慢吃着。

春風拂檻而過,一路吹至她面前,帶了些煙塵,她閉了閉眼,神思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再睜眼時,街上人流湧動的景象仿佛身處幻夢般不真實。

“客官,小的再給你上些吃的吧?”小二的聲音把她拉回來,她才發現她先前要的幾碟糕點都被她吃完了,口中渴意甚濃,不由端起杯子灌了了好幾口,這才淡淡“嗯”了聲。

不一會兒,小二麻利地給她上滿了吃食。

她伸手拿了就吃,也不管是什麽。

……

接連幾日,古思雷打不動地去敞閣制硯,她和霁款都無所事事起來,不知霁款是如何打發時間的,反正她是把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逛了個遍,吃了不少酒樓,買了兩件新衣,路過打鐵鋪時順便把兩把短刃磨了磨光。

起初幾天,時不時會在路上碰到霁款,他長身玉立在各種鋪子前,身邊總會有偷偷瞧他的女子,羞紅的臉像當下開得正盛的桃花。

後來就遇不到他了,也不知他去了哪。

中途京城下了場春雨,雨不大,卻淅淅瀝瀝地惹人煩。這日,她照常坐在敞閣對面的酒樓吃東西,看着那窗前的薄紗簾被打濕,浸上大小不一的濕塊,以及那多了小半盆雨水的金盆。

她忽有所悟,金盆淨手,日晴便盛陽,天雨注則水,反複亦淨之;窗洞以灌風,屏以之送香,方寸硯臺,大圓敞閣,這和盛館的東家真是個妙人。

難怪乎許多人都願意跑來這制硯。

她漫無體态地靠在椅子裏,兩根指頭捏着個酒杯,晃晃悠悠的,就是不喝,仿若醉極。

目光飄忽不定地散着,不期然瞥見那凝望了好幾日的案前竟然沒了人影,當下便是一驚,攥着酒杯一一掃視而過,只堪堪捕捉到一抹幾近消失的背影。

立馬翻身跳出了窗子,朝那追去。

急掠了好幾下,一路出了城,到了近前,才發覺不用追,那身影淺行慢行在細雨中,灰衫漸轉黑,一步步朝城外而去。

她止住身形,挪着步子在他身後跟着。

忽覺手中硬物,低頭一看,原來還攥着酒杯,只是杯內已沒了酒,不知灑在了何處。

身影步入一片桃花林,桃花芳菲盡是粉,沾雨則嬌,顫顫立在枝頭,迎雨而望遠天。

她在林外站定,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恰身影轉過身,見是她,便朝她走來。

到得面前,他伸出手,把手裏的物事輕晃了晃,問她:“如何?”

是一方墨色硯臺,盛了一鞠雨水,水中綴了朵桃花,只輕一晃,花便随波而流。

她點頭:“好看。”

古思收回手:“早聽說城郊的桃花開得極好,用這墨硯配,果真不錯。”

連着幾日制硯,竟只為了一襯桃花?她抿了抿唇,越發不懂他的心思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是新的故事~同時重磅戲來了,真正的男主蘇醒,與女主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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