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孟铎篇:子母怨(一)
兩人回到敞閣時,發現敞閣外頭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圍了一圈人,紙傘抵着紙傘,誰也不讓誰,只隐隐綽綽間捕捉到幾個穿着官兵衣服的人影在走動,以及停在人群裏頭的一輛馬車。
“公子”身旁擠來一人,聲略有急色:“公子,敞閣都被清空了,方才您去了哪?”
原來是霁款聽得動靜,來尋古思了。
“四處走走,無礙。”古思淡眼望了望前方景象,問道:“發生了何事?”
還不待霁款回答,前面一人扭頭來看了他們兩眼,一手攏在嘴畔,壓低聲音道:“剛來的吧。那是朝中二府的重臣,當年可是連奪三元高中狀元,頗受皇上器重呢,這才幾年就入了內府……”
霁款皺眉瞟了那人一眼,道:“公子,那是朝中四品官員,應是剛下朝歸來,不知何故暈倒在道上,身邊也沒下人,好一會兒才被人認出來,報給了衙門。”
“老爺!老爺!”這時,突兀地傳出幾聲叫喊,不知從那條街拐出來一輛馬車,一下人模樣的人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直往人群裏擠。
有人被擠得差點滑倒,又不敢罵出聲,只能任由那人擠進去,緊接着就是那下人與官兵的交涉聲模糊地溢過來,聽不真切。
人群擁鬧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散去。街道被綿密的雨水一澆,布滿了泥濘色彩。
古思不欲久留,三人回了歇腳的客棧。
不過才兩日,便有客來訪,進了古思房間,久久商談不知何事,一直未出。
晚間出來時,才得見模樣,是一俊挺男子,二十五歲上下,一身頗有恣意風發的氣度,與古思是截然不同的一類人。
霁款說他是當初随古思一起在一樁情愛之夢中蹉跎了二十多年的造夢者,如今應有甲級或者更高。
她并不贊同,拿了手中信給霁款看,霁款閱過,面上現出了疑慮之色,“才乙級麽?”
前一日收到這封信,後一日便來尋了,竟像是非要古思接這夢不可。
可這夢着實未到古思欲接的程度。若不是造夢者恰入了乙級這一門檻,怕是連邀夢的信都到不了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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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走後,她默默步進古思的房間,古思坐在桌前,一手撐額,一手晃着茶杯,眸子半瞌,不知正思幾何。
她走近,把信輕輕放在他面前,“殿下。”
古思動作未變,只略一擡眸看她。她回視,噤然不動。
良久,他才收回視線,聲音極淡,“三日後,随我一同去孟府,準備入夢事宜。”
她沒應,卻是問道:“殿下不想接,為何還要同意?”不曉得該不該說,但還是說出了,“可是那人以舊日人情相迫?”
他身上的氣息有些奇怪,似滿不在乎又似飽受禁锢,輕呵一聲;“相迫?沒什麽相不相迫的,我也不曾欠過他人情……是他欲棄造夢一事,還談什麽人不人情?”
她眸光閃了一瞬,委實覺得今夜的古思很是異常,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索性沉默。
“再說相迫,他能有你迫我甚多?”他莫名其妙冒出這句,複又盯緊了她,“知我不欲接情愛之夢,還把謝薜的信呈上來。”又漠然一拂桌上攤着的信,“如今更是,明知我不願答允,還是呈了上來……你這驅使衛,做得可真盡責。”
她有些嗫嚅,一時難言,沒頭沒尾問了句:“你知道我是誰?”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相碰發出輕輕的“啪”聲,“你是誰?”唇角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橋荔的用意,如今我算是能猜出大半了。”悠然站起身,又微彎下腰看進她眼中,迫得她不得不與他對視,而他顯然又忘了自己剛說的話,問她:“你說是嗎,橋荔?”
他的話實在詭異,可他的人更……她心中暗然驚悚,因她……她竟然能看清他的模樣了。
不再只是那雙眼睛,曾經幽遠蒼茫至極,奪去所有五官的顯形。如今他氣息欲辯不清,交雜不明,竟褪去了他一身出塵又出世的隔霧,像是天外之人被硬生生扯回了人間,不得不染上一身塵俗。
黯白的臉,長眉挺鼻,寡淡薄唇,眼尾處有暗影延伸,一雙淡色的眸子映出她一臉茫然驚懼之色。
“你……你……”她嘴唇微顫,手抖不能自持,“你是誰?你不是古思!”
他靜靜盯着她,見她眼眸大睜着,無神且空洞,仿若失魂,只內裏偶爾乍現出一絲亮光,表明她尚有神智。
緩緩擡手撫過她的眉眼,他聲音低得像從遠方不知名的天際傳來:“你這個模樣……是她不成?把我拉入這夢中?意欲為何?”
她全身都在打顫,牙齒咯咯做響,似冷極了,又怕極了,不敢動也不敢開口,眼底深處的亮光閃動的頻率越來越慢,竟像是要蟄伏而去。
他皺眉,手游過她的臉頰,繞到頸後,用力一擊,人意識陡失,向前栽去,他伸手一擋,止了去勢,人卻往懷裏倒來,他被撞得退後兩步,這才穩住身體。
他攬着她,腦中疼痛大作,暗道不好,騰出一只手迅速點了額上幾處穴位,痛感漸去,神色幾度變換,最後更是迷茫與清醒幾次游移不定,不知身在何處,困意猛襲而來,強撐着挪到床邊,立時人倒聲消。
——
“我說汀,你那驅使衛幾時才能醒,都已經拖了好幾天,東主雖沒有催,但我看他那萎靡模樣,那可是撐不了多久的。”是男子肆意的聲音。
“不急,等她醒了再說,驅夢不可無驅使衛,你不是不知。”是比方才男聲略低冽一點的嗓音。
……兩人又往來了幾句,卻又聽不大清楚,她被吵得煩,忍不住睜開眼望去。
兩個年輕男子,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位醬紫衣,褐色衫,黑發在腦後結了個绺,肩上又披了半數。俊挺眉目輪廓,背倚桌沿,長腿斜伸,盡是意态風流不可細說。
而立在窗前的男子背對着她,看不到面容,灰帶低束三千墨發,打一個單結在身後,淺灰色衣衫,腰間綁白色衣帶,僅一個背影,便瞧出了冷清之感。
她坐起身,攏着被子,定定地望着窗前身影,半天不動。
“哎,汀,她醒了。”坐在桌前的男子似饒有興致地道了句。
窗前男子緩緩轉過身,一徑薄冷眉目,清瘦臉頰,唇色寡而淡,眼下延伸出一抹暗影,眸光變幻間,邃冷而不自知。
“殿下。”她喃喃出聲。
“嗯。”他淡聲應她,“身體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下意識搖頭。
他微微颔首,轉頭對桌前男子道:“如此,便明日入夢吧。”
男子卻不依:“她都醒了,為何還要拖一日?汀你說實話,你這百般拖延之舉,可是壓根就不想接這夢?”
古思眉微挑,瞟他一眼:“是誰嚷着說要退隐江湖,金盆洗手,仗着當年一起捱了二十年,硬要我再一起助你畢了這最後一夢,還說什麽斷頭飯都不讓你好好吃,算什麽朋友。”
“呸,忒不吉利。”男子啐一聲,“什麽斷頭飯,我是這麽說的嗎?”
古思收眼不再看他:“明日入夢便明日入夢,再聒噪且自行想辦法去。”
男子氣得瞪他,“你還當真不顧往日情分!”忽又頹了下來,“你以為我不想繼續造夢嗎,可這麽多年了,還是個乙級,怎麽撲騰也沒用,還不如早早退了……”
古思眸光微閃,斂了神色道:“你不必如此,血脈問題,不在于你。”
男子自嘲地一笑,往後一躺,後腦勺擱在桌上,“可不是,以為誰都是烏國的隐,一出娘胎就是珍稀級……”
“烏國隐……”古思沉思了半晌,道,“可是夜息長公主?”
男子扭頭看他,姿态顯出幾分滑稽來,“你魔怔了不成?她都不認得了?”
古思蹙眉,向前走了幾步,“自是認得,只是……”
“只是什麽?”男子又扭頭回去,眼直直望着屋頂上的橫梁。
“無事。”古思顯是不願多說,“你何時走?”
“行行行,我這就走,還礙了你的事兒了!”男子忽的暴躁起來,一躍而起,踢翻個了凳子,也不去扶,氣沖沖就地往門口而去,“明日辰時孟府見,不可再晚了!”
門被“啪”的一把帶上。
古思似是未覺,望着窗外,又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他收回目光,轉回她身上,見她定瞧着自己,眸色不由轉深:“你且再休息會,明日随我去孟府。”
說完彎下身把那凳子扶正,離去時給她輕掩上門。
“殿下。”門外傳來霁款壓低的聲音,“讓她睡您的房間就罷了,為何還要親自守着?”
“無礙,先前她情況不穩,我不甚确定,現下她已醒來,你不必擔心。”
“我哪有擔心她……她既然醒了,為何還賴着不走?”
外面靜了會,響起古思平淡的語調:“霁款,蘭潛畢竟是我的驅使衛,你雖不能待她像橋荔那般,卻也不能太過輕視了。”
霁款似是啞了聲,好一會兒才道:“是。”
——
手指蜷了起來。
蘭潛,橋荔……他已經能分得這麽清了麽?
腦中思緒仍存雜亂,理不清條框,激得她腦仁發疼,忍不住握拳捶了捶頭,身子向後一倒,仰躺在床上。
這是他的房間?
轉頭向床內側看去,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只是這一動,發覺背下躺着的褥子不甚平坦,繞手伸進去摸了摸,摸出一根布條,淡紫的色澤,不由怔住,這是他的發帶?
僵硬地轉回頭,她這算是冒犯了他吧!
一股沒來由的惶懼從心底漫出來,怎麽回事,她這是怎麽了?
身體縮在被子裏,顫個不停。許久,才似失了氣力,沉沉睡了過去。
三、子母怨
新東主便是那日當街昏厥的官員,京城孟府的主人,孟音殷,字孟铎。于上德十九年連拔三元,得中狀元,後逐步高升,擢入二府,享皇上近臣之名。
孟音殷被油滑官場洗禮幾年後,相反愈發固執刻板起來,一心為國為民為朝政,言只遵皇命,不思其他。以至不論是應酬相交,還是暗中謀利,一概拒之門外,惹了許多人不快,更甚每日上折明嘲暗貶,期年下來,已被不少人視作眼中釘。
據說此人當夜醒來時,一副失了魂的模樣,把一幹下人吓得半死,緩了好久才找回神智,皇上聽聞此事,特允他告假幾日,只說待病好再議其他。
孟音殷素來鞠躬盡瘁,經常夜宿職中也是常有的事,曾也染過風寒,卻堅持帶病上朝,決不肯誤國事,故而這回皇上旨意一下,旁人便腹诽這孟音殷定不會應,否則豈不損了一直以來辛苦維持的聲名?
孰能料到,孟音殷不僅坦然受了,甚至連入宮謝禮都不曾去一趟,頓時教朝中衆人議論紛紛,猜測莫不是這皇上近臣大限将至?
一時看熱鬧者占多數,在孟府外牆一帶的路上,已可以看到不少行跡鬼祟的人影,便想興許就是哪家大人府上派來打探消息的。
三人在孟府門口一停,還未上拜貼,便有人急步而出一路把他們迎了進去,竟是已顧不得讓旁人瞧見。
難道那孟音殷的狀況十分之不妙?
孟府內景簡潔大氣,裝潢大多中上之物,談得上有幾分品味,又說不上多奢侈貴氣,倒是沒有絲毫恃寵而驕的跡象,看來這孟音殷還是個廉潔之臣。
丫鬟仆子也不多,皆生得老實模樣,能幹是能幹,卻不夠機靈,遠遠看見幾人,一下子便避了開去,把手上活計暫撂一邊。
霁款注意到這一點,不知為何眉一皺。
她不欲問他發現了什麽,一路沉默行着,餘光駐足在身前兩步遠古思的身上。
快至孟音殷房間時,遇上了此夢的造夢者,即那日的年輕男子,卻還不知他叫什麽。
男子遠遠瞧見他們,迎了上來:“可算來了,等得我心焦。”
目光在霁款與她身上轉了轉,然後向她拱手,微微一笑道:“你是驅使衛蘭潛吧,在下乃造夢者兮曠,昨日不曾與你介紹一番,現在補可還作數?”
這一笑當真是有如春花盛開,讓她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作……作數。”
兮曠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之事,在她臉上一通目掃:“你這長相頗有不同之處,昨日不曾細看,今日一觀卻是美人之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遍,語含揶揄,“怎的打扮與汀甚是相似,難怪陡一見你便生熟悉之感。”
她身子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去尋古思,卻見他眸光淡靜,臉色如常,唯一雙眉略有陷意。
霁款見狀,蹙眉上前一步,也一拱手,語氣涼涼:“兮公子,在下霁款,乃殿下身前儀使衛,專司接待一事,若有他事,請與我言商。蘭潛性子寡淡,還請寬待。”
孟府的下人畏手畏腳地候在一旁,臉上滿是焦急之色,口欲言又似顧忌,一雙腳根無意識地磨着地面。
“不是說孟音殷等不得,怎還一直說個不停?”
古思說完,轉身便走,那下人一喜,忙上前帶路。
兮曠愣了一下,追了上去,攬住古思的肩膀,笑嘻嘻地:“我又沒說錯,那蘭潛可不就是像你。
聞言,她心又是一慌,勉強定住心神,跟了上去。
霁款落後一步,有意無意地打量起她來。
果然很像,白衫紫束,頭發也長長了很多,低低綁在腦後,右手緊緊抓着腰間的短刃,是一副如臨大敵的體态。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看到這裏有沒有捋清楚,後面會一一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