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孟铎篇:子母怨(二)

雖然先前便預感孟音殷情況不佳,見到本人時仍是驚了一下。

孟音殷已經瘦得脫了型,兩頰凹陷,鼻梁高凸,眼下青黑之色明顯,約摸三十五歲上下的容貌,卻通身都是老頹态,擱在被外的手也是骨節突出,血筋如蚯。

“他已經多日不曾入睡,頭幾日用藥還能逼着睡一會兒,後來藥也失了效用,一直苦撐着。”

兮曠皺眉,解釋道:“說是夢魇頗深,不敢入眠。前幾日下了朝,在馬車裏昏沉睡了會,誰想被夢魇駭得緊,醒後仍以為未醒,不管不顧掙脫了下人,四處奔逃,最後倒在街上被人送了回來。”

聽得聲響,孟音殷睜開眼,下人見狀,忙上前把孟音殷扶起來,半靠在枕頭上,又給他捧了杯水。孟音殷抿了幾口,喘了幾口粗氣,這才向幾人望過來。

“兮公子,可是堪輿的大師來了?”孟音殷雙目通紅,眼珠幹澀地轉動,最終停在兮曠身上。

兮曠點頭,“正是,你稱他一聲古公子便可。”又略一指她,道,“這是驅使衛,蘭潛。”

孟音殷對幾人颔首,算是見禮,“古公子,蘭姑娘。”又吩咐那下人,“還不快給大師們奉茶。”

下人身子一抖,立馬照着他的話去做了。

四人在桌前坐定,茶汽袅袅而上,給屋內的氣息添了絲濕意,一如那日春雨之氛。

“孟大人,且把你之事一一說來,我等方好行驅夢一事。”

她雙手貼着杯面,正借以取暖,聽得古思開口,指尖不由一頓。

孟音殷臉色灰暗,踟蹰了會才緩緩開口:“其實這些日子來,外面風傳的話我也概知一二,無非是論我做了虧心事,由此才每日夢魇不斷。”驀地一嘆:“其實哪裏有什麽虧心事,就是這麽多年來,一直覺得對不住母親。”

下人給孟音殷披了件薄棉袍,然後被孟音殷揮手示意退了下去。

“都說寒窗苦讀十年,于我來說,這寒窗是真的寒。父親早逝,家無完壁,日夜思食何物,全賴母親一人苦供,更遑論讀的書皆是母親一家一家腆着臉借來的。人日日告誡于我,将來若考取功名,定要百倍補償孝順母親才不枉為人子之道。我自然曉得此理,也欲如此去做,但随着我年歲見長,我發覺內心有了些其他的念頭。”

孟音殷目中起了絲莫名的光,“母親貧苦,了無學識,除了供我吃穿以及一腔殷切關懷之外,便再無他物……如何為人,如何與人言語,如何察諸事之度,如何斷理心中異念,此般種種,我後雖從書本上習之,起初卻實在不知,跌撞了好些年,才慢慢摸出其中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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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那時,心中會有怨念游走不去,或怨出身,或怨母親,或怨自己,怨自己非得平白遭遇十幾年的惶惑,犯下種種差錯,才至如今……無非就是少時些微之事,那些年卻總以為天欲塌。十四年前,我得中狀元,一路上交識了不少好友,出身多不凡,再不濟也是溫飽不用愁的小財之家。倒不是我看輕家境貧寒者,畢竟實學富五車之人多為此也,但我總覺其為人稚幼不甚穩重,空有滿腹學識;而家境不凡者,學識或稍弱,為人處世卻極令人嘆服,待得見其父母,亦是此般之人,才恍悟有其父母有其子也。到京城後,為官數年,又覺家境良渥者亦不乏學識淵博之人,每每視之,越發嘆而恨,又仿效不得,形似而內裏醜陋者,我也!”

孟音殷喟然長嘆,靜了片刻,忽定望着古思,“古公子可會覺得我所思所想盡為矯情,無病呻吟之物?”

她悄悄擡眼看一眼古思,見他目光停在她身側,有些飄忽不定,似在沉思,又似出神。

她小心翼翼地往身側看了看,卻是毫無異樣,當下不由忐忑起來。

“古公子?”

古思目光一閃,清醒了過來,回視孟音殷,道:“抱歉,方才正思此事。”又正色道,“孟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依我看,這世上如孟大人出身者何其多,能有孟大人之悟者卻委實鮮見。”

話落,兮曠狐疑地瞥了古思一眼,手裏不住翻騰着杯蓋,卻是未言。霁款目光不時游移在她身上,眼中的試探之意不加掩飾,直看得她忍不住皺眉,尋準他的視線盯了回去。

陡然與她視線相撞,霁款頓了下,目光卻仍如故,一寸一寸掃過她的臉。

眉骨深刻,眼以黑白分界,頰瘦而蒼白,唇淡色,發未編,微卷垂向身後……

越看越滲然,他先前怎未覺出她模樣大變,愈來愈清晰,愈來愈……不像她。

形神容色,一點點像一個人靠攏……霁款默望了古思一眼,連孟音殷又說了些什麽都沒聽清。

她看清他神色,眸光變換幾瞬,終是心下冷笑,不再理會。

孟音殷高中狀元後,确實不負人之言,将将在朝中安定下來,便遣人回鄉去接老母來京城享福。誰知去了幾趟,人都沒接到,孟音殷難免怒氣上來,責怪下人辦事不周到,下人卻覺得百口莫辯,只道是老母千不般萬不願,怎麽也不肯動身前往京城,想足了法子,鄉鄰也幫着勸了不下數遍,仍收效甚微,如此往返幾次,下人們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後來,孟音殷趁着休沐之日親自回鄉去請。村裏出了個狀元,又是首次返鄉,全村人自然是出村數裏,燃幾丈長鞭炮以相迎,人群攢動間,卻沒見老母身影,孟音殷略感失望卻又松了口氣。

等到走進那住了十數年的破屋草廬,見門框上顫巍巍懸着兩個紅燈籠,門邊也貼了嶄新的大紅對聯,硬是給這破屋添了幾分喜慶。

而那老母,明明才步四十年華,卻已呈将朽之木之态,垂垂老矣。拘謹地坐在一桌豐盛菜肴邊,孟音殷踏進屋時,面上甚至現出了幾分慌亂之色。

母子二人同桌共食,氣氛靜且默。明明都暗自濕了眼眶,卻絲毫沒讓對方瞧見。一頓飯吃了很久,孟音殷放下碗筷時,對老母說出了來意,不出意料果然是拒絕。

孟音殷耐着性子,也願意聽老母解釋,老母卻百番躊躇難言,竟是不住搖頭,一副死不松口的架勢。

那時的孟音殷定是不夠穩重的,明明自幼被殷殷教導要孝順母親,要努力考取功名讓母親後半生無憂,如今真以狀元之身回鄉誠心以請,卻是想也未想便拒絕,如此一來,這許多年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麽!想到這竟覺悲哀無法,不能自控,連夜趕回了京。

村民紛紛指責之餘,老母出來解釋,說是兒初入朝堂,事務繁重,這才未留宿而離。

此後孟音殷又提過幾回,老母一如故不肯應,孟音殷無奈之下只能放棄,找了人把老屋修葺一新,添置了不少物事,又挑了幾個穩重婆子遣到鄉下去照料老母的生活起居。

孟音殷偶爾也會回去看看老母,住兩日,帶母親四處走走,然後又風塵仆仆地趕回京城。

“有時我會嫌棄母親。”孟音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擡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幾人坐在桌前,靜靜看着,只覺得屋裏氣氛沉重地透不過氣來。

“母親一生長于偏野鄉村,艱難求活,後來又要獨自撫養我長大,沒人幫襯,所以舉止難免無所顧忌,習慣難免粗陋上不得臺面,口中也難免冒出粗俗之語。我回了家,只覺處處不自在,往後幾年更甚,就連完整的同桌吃一頓飯都難以忍受下去,更別說她的一些陳舊觀念……明明我已長大,已成熟穩重,能擔大任,起争執時卻總口不擇言,仍視我為當年劣童,每每至此種境況,便覺心寒至極,猶是可悲。我敬母親亦重母親,可我真真忍不住心頭一腔悲哀,哀我步步高升,哀母親滞步不前,她意識到,也渴望我教她,可是這麽多年,想要改變何其難?更遑論連平日裏該如何相處我都不知……”

“便是母親有萬般錯,你身為人子,豈能有這種念頭?”霁款顯然沒仔細聽孟音殷先前說的話,突兀地問了這麽一句。

孟音殷閉了眼不答,身上的氣息執拗而冷漠。

兮曠把杯蓋反撂在桌上,擰起眉頭,似有不悅。

她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已涼透。神思猶自飛到那日晚上,記得不甚清楚,可應該是有什麽事發生了。

她不願理霁款,也沒必要理他,他在想什麽,她并不在乎。

只有古思……

她忍不住看古思,他的臉色有幾分暗淡,卻透着一股奇異的吸引她的感覺。

“你想要什麽?”他輕淺向孟音殷開口,聲線卻似乎在她耳邊旋繞,誘她暈厥。

這樣的人……讓她很羨慕啊。

心裏多了一條麻繩,形态扭曲。

孟音殷緩緩睜開眼睛,眉目已比先前涼上幾分,隐約是朝中重臣所有的肅穆容色,對古思卻是敬意不變,“母親去時……并不開心。後來我總會悔那幾年沒有對母親好一點,不是錢財的無憂,而是真正由衷地去對她好……若能重來一次,我想這樣去做。”

孟音殷在朝堂如魚得水時,遠在家鄉的老母身體卻是每況愈下,許是多年辛勞,終于攜裹着病痛氣勢洶洶而來,又與兒難以和睦,更是心結久不去。孟音殷派去照顧她的婆子被她全打發了,旁人不解,她只道兒在京城為官,處處皆需銀兩,俸祿不寬,她茍活不了幾年,不願因此拖累兒。村裏人可憐她,平日多有照拂,老母便日日要了布頭來繡,以作報答,夜間做繡活時,卻心疼燈油錢,一雙眼日漸渾濁,後竟致瞎再不能視物。

孟音殷聽聞後,又氣又憂,再度置了丫鬟婆子前去侍奉,然而母身雖安,心結不易解,日日卧床不動,恹恹頹之,終郁而亡,亡時睜眼不閉,聽村裏人說,其生前總嘆兒不肯原諒,是為死不瞑目也。

孟音殷說他對不住老母,老母心中又何曾不對兒有愧?日夜念想,皆郁在心中,以至去時仍遺憾難脫。

……

入夢時發生了意外,幾人正等着孟音殷入睡,下人驚慌地破門而入,一把劍穿胸而過,血光直濺到了桌上。孟音殷駭然回望,見數十人黑衣裹身,手持利劍,寒光泛泛,沖五人襲殺而來。

“別看!”兮曠面色大變,頓喝一聲,猛朝孟音殷撲去。

她眼色黑沉地拂去面上血跡,還未動作,白光刺目而來,下一瞬所見之景已完全不同,竟是在最後關頭入了夢。

——

春光如錦瑟,鳥鳴以和之。

車輪“咕嚕”滾過地面,車內靜無人聲。

孟音殷掀開簾四處望了望,默了會才道:“這是回鄉的路。”說完便再沒下文,蹙眉沉思狀。

兮曠臉色不大好看,只來回不住地掃視幾人,身上那股子恣意早已沒了影,可見也是個假恣意之人,目光複雜地在她身上停了許久,最後跑出去和車夫坐在了一處。

霁款不知為何也被帶入了夢中,在車內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入了夢,複也看着她欲言又止。

古思長眉微陷,竟也朝她看了一眼。

她止不住腹诽,怎一個個都在瞧她?

“蘭潛。”

立馬擡眼望去,卻是古思喚她。

他看進她眼中,似在斟酌用詞,“不管發生什麽,你且信我。”

語調沉穩,有若實形,不再是往日那般缥缈,仿佛隔了層濃霧。

她不解,卻點了點頭。

經車夫所言,才知是來到了四年前,正值孟音殷入朝為官滿十年,又洽有幾日休沐,便要回鄉去探望老母。

馬車已行了好些時日,再過兩日便能至涉歙縣,從歙縣搭牛車行大半日就到了蒲草村,也就是孟音殷家老屋所在的村子,以多植蒲草得名,村裏約有幾十戶人家,不大不小,村後連了一片山石陡坡。

車夫未說完,忽生遽變,寒光閃過,一對馬蹄淩空飛起,馬兒嘶鳴如泣,栽倒在地!

漫天箭雨一瞬淩空罩來,霁款只來得及護住兮曠,扯着他就往地上一滾。

“該死的!孟音殷,你在想什麽!”

兮曠灰頭土臉爬起來,氣急敗壞,冷不丁見馬車已被射成了篩子,當即臉色一變。

“殿下!”霁款惶急地掙上前要去救人,卻被殺到近處的黑衣人給纏得脫不開身,又要護個手無寸鐵之人,更是捉襟見肘。

好不容易殺勢較緩,那馬車卻不知何時被人劈散了開來,當中空無一人。

急掃四周,終見幾人身影,蘭潛一邊護着孟音殷,一邊手執雙刃飛快收割着黑衣人,身邊屍體已倒了一大片。

而古思在蘭潛稍後一步,閃身游走在殺場中,沒出手,也沒讓黑衣人近得身。

霁款這才松了口氣,護着兮曠緩緩朝那邊靠近,越近越能注意到蘭潛殺人的手法,狠而刁鑽,一刀致命,幹淨利落得讓他頻頻側目。

兮曠一把沖到孟音殷身邊,揪起他怒道:“快把你入夢前看到的東西給我忘掉!”

孟音殷面無血色,看着兮曠半天沒反應。

兮曠氣急,扭頭對蘭潛喊:“快把他打暈,他失魂了!”

她冷掃兮曠一眼,右手刀背一翻,擊在孟音殷頸後。

人軟軟地倒了下去,被兮曠擱在一邊,又跑去阻止霁款,“你切勿再動手!想染上因果不成!”

霁款被他拉扯得動作亂了起來,不得不停下,怒目瞪他,“你幹什麽!”

一說完便發現不對勁,黑衣人竟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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