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孟铎篇:子母怨(三)
夜色沉靜,幾人圍在一火堆邊。
孟音殷醒來後,明顯極為不舒暢,一直陰着臉不吭聲。
“一開始就沒見你們絲毫在意過這樁夢,眼下倒好,夢主就在身邊,一個不落全染上因果了!”
兮曠“啪”的一聲捏斷手裏的枯枝,看着其他人各有不同的神色,禁不住諷道:“還有太子殿下你,不是清楚這些事再不過的麽,你倒是說說接下來要怎麽驅這個夢!”
古思盤膝坐着,手擱在身前,不動如山,“一切如常便可。”
兮曠臉一僵,冷笑,“如常?還怎麽如常?一入夢就被夢主看到,夢主身體還在外頭生死不明,又把那些刺殺的人映在了腦中,只要一動這念頭,便來之不盡,殺都殺不完……”
像是料到這般場景,臉色鐵青下來,一手指着霁款,“還有他,他怎麽進來的?若是守在外頭護着夢主身體都是好的,怎麽就給進來了?”又倏地指向她,目光染了恨色,“明明她才是你的驅使衛?怎麽,難道你有兩個驅使衛?”
誰知古思眸光一閃,應了他的話:“是啊,霁款怎麽進來的?”
霁款頓時就是一驚,忙道:“殿下,之前謝薜和辛文貍的夢屬下也曾進去,是您說甲級造夢者可以額外帶一人入夢,當時社公主正是甲級造夢者!”
古思微微垂眼,遮去一片眸中深色,後又擡眼,道:“……可兮曠并無甲級。”
兮曠臉色一暗,“是,我區區乙級造夢而已,焉能有此等能耐!”火光映在他的臉上,顯出幾分陰晴不定。
霁款啞口無言,無力再辯。
她坐在一旁,靜靜擦拭着雙刃,刀面上一塵不染,一絲血跡也無。
那些黑衣人消失後,就連屍體和血跡,也都像從未有過一樣。
“霁款,你随我來。”
古思突然站起身,徑自朝不遠處的林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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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款楞了下,趕緊跟上前。
待那處的火光只能隐約瞧到一絲亮點,古思才駐足停下,轉身看着面前的霁款,聲音沉且冷:“霁款,我知你不喜蘭潛,但我信你忠心,我有一事要吩咐于你,你可能做到?”
“屬下沒有不喜蘭潛,只是……”霁款神色閃爍起來,張口欲辯,忽意識到他話中真意,還不待思索,立時單膝跪地,斬釘截鐵地應道,“屬下定不辱使命!”
古思垂眸凝視着霁款,好一會兒才道:“我且問你,近日可覺我有甚異樣?”
霁款擡頭直視他,目光清湛,“屬下未曾有發覺……”緊接着卻有絲遲疑,“若真要說,那便是殿下似乎比往日更容易……”頓了頓,低下頭道:“殿下時不時會走神。”
古思心中暗嘆,道:“你先起來。”
霁款站起身。
“這事不難,但你需記得每日都做。”
“是。”
……
兩人回來時,其他幾人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蘭潛刀擦完了,伸手在烤火,孟音殷望着火堆兀自沉思不語,而兮曠似乎也平靜了下來。
古思靜靜坐回原處,問孟音殷:“關于此次改夢,孟大人可還有其他想法?”
孟音殷沒看他,到了夢中已不再是那副嶙峋的頹态,她卻覺得他眼下仍有青黑好比夜色深沉,“一切由古公子做主……只需完成我所願便可。”
古思颔首,“如此,在下定會盡力而為,只是還望孟大人在這之前摒棄腦中的負念,思安而不思憂。”
孟音殷這才擡眼看他,“為何?”
“你府上刺客是你入夢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成了記憶被一并帶入夢中,你若有負面陰邪之念,則會引起此段記憶的反複重現,稍有不甚,我們皆會喪命于此,因為能動手保護我們的人……”兮曠定了定,看向她,“只有她。”
古思補充道:“所以暫且不論究竟誰是幕後主使,你既誠心欲改夢,還請專心一事,勿思其他。”
孟音殷微微讪然,他自入夢起到現在,确實一直在想是誰要殺他,而他又結了什麽仇家非要致他于死地……也确實存了要報複的念頭,如今看來,倒是他連累了大家,當下不由歉然道:“謹遵公子之言。”
——
兮曠不欲浪費時間,天一亮,幾人便直接到了蒲草村。
遠山連綿,白雲聚散,倒是難得的一個晴好天。山鳥啾鳴,輕風拂人,村裏早起耕作之人不少,炊煙如灰白雲帶,滞在屋頂不去,間或還有幾聲嗚咽的雞叫聲傳來。
幾人趕了一個大早,說不定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早飯,她忍不住有些興奮。霁款瞥了她一眼,卻沒說什麽。
然孟音殷反而近鄉情怯起來,到了村口遲遲不肯挪步,她不願等他,徑自入了村,打算自去向村民要些飯食。
這才好歹進了村。田地裏有人遠遠望到他們,旋即就見一個年輕夥子抛下鋤頭,跑了過來,朗聲問道:“幾位找誰?”
孟音殷顯是認得來人,上前一步打了個招呼:“食生,是我。”
食生這才看到他,辨認了少頃後,眼睛忽一亮,笑道:“原是狀元大哥,這次怎麽來得這樣早?”說完扭頭就朝田裏清亮一聲喊:“快去知會孟大娘一聲,孟大哥回來了!”
孟音殷抿唇不語,這樣的場景以前只覺得冒犯,如今卻感懷念得緊。
食生一邊走一邊把幾人往村裏領,口中碎碎道:“狀元大哥來這樣早,早飯吃了沒?孟大娘也不知有沒有準備……不行不行,得叫幾個人拾掇着送一籃過去!”
孟音殷聽到這,略略頓足,看着食生那張年輕紅潤的面龐,微微一笑道:“食生,你叫我大哥就好,把那狀元二字去了吧,我畢竟是村裏出來的,這樣倒顯得生分了。”
食生腳步停了停,似有些意外,笑容卻沒變,爽快應道:“好啊。”然後叫孟音殷,“孟大哥。”
孟音殷點點頭,緊走幾步和他并肩,眼掃過路旁的草蓋,“近來村裏還太平嗎?可有豐收?”
食生聽得問,便認真答了:“村子裏一向都好,就是孟大娘眼睛似乎不大能看得清東西了,村長這兩日正準備要帶她進城去看看呢,現下孟大哥回來了正好,大娘說不定就盼着呢!”心裏卻驚訝得緊,暗道今日孟大哥倒是與往日裏不大相同,明明中了狀元後,更是性子冷清,不願與村裏人搭話,可如今看來明明親切得很。
孟音殷心裏一咯噔,原來這麽早眼睛就……原以為是後兩年,母親竟一直瞞着他!
當下一拱手,感激食生讓他知曉此事,“我知母親一直盼着我,這回便是決定多留幾日,也正好陪陪母親,莫讓她因看不見而慌怕。”
食生笑容愈發燦爛起來,道:“孟大娘知道了,定十分高興。”
孟音殷似嘆似慰,道:“是啊。”
說話間,食生小心瞄了眼孟音殷身後跟着的幾人,遲疑道:“他們……是孟大哥在京城的友人嗎?”
起初便瞧見了,只是看那三人架勢,非富即貴,通身氣派竟叫他不敢上前搭話。
孟音殷腳步略頓,道:“母親眼睛不大好,我在京城便已收到消息,他們是我請來給母親醫治的。”
“他們是大夫嗎?”食生忍不住又瞧了眼,看着不大像啊。
“他們……醫術很好。”孟音殷腳步沒停,一一步過籬笆屋舍,小徑窄道。此時村裏應皆聞得動靜,有幾個小孩跑了出來,大喇剌地打量着他們。
她對孟音殷這句話不甚贊同,因他講他們醫術很好,實際上,他們無一人通醫術,唯一擅長的就是改夢。若說改夢改得好,或可說較通驅夢之道,但那也得基于夢主自己有所了悟的情況下,方能行改夢之事,不然若世間無夢,又談何改夢之事?如上種種,醫術很好的人該是他自己才對,他這般說委實謙虛了。
愈往裏走,路愈狹窄愈趨不平坦,凹凸亂石遍地可見,無人居住的矮牆裏橫伸出枯枝條,她出神出得認真,一腳踩進一個小坑,身子一歪,半張臉就往枯枝條上湊去。
站直身,摸了把臉,沒出血,但刮破了皮。她不由有些樂,又摸了摸臉,随即沉默地繼續走,因她垂着眼,也沒捕捉到古思轉頭看過來的視線。
“這個時辰差不多才都起了,我先帶孟大哥過去,再把熱在竈上的飯食給孟大哥送過來,孟大哥你先好好與老母說說話。”
食生腳步飛快地在前面帶路,孟音殷本可自己來,拗不住食生滿腔熱情,只得接受,如今又聽他要送予飯食,憶起自己往日态度,更是愧于受之,連連擺手道:“實在愧不敢當。母親已頗受鄰裏照顧,今次我既回鄉,怎好再煩累大家。你平日下地勞作,亦生饑餓,早飯且留給你自己,至于母親之食,自然由我這做兒子的來烹。”
食生不依,兩人頓時你來我往,幾番互相推拒。
她瞧得無言,只想快點到孟音殷家。
古思落後一步,走在她身邊,淡淡問了句:“依你之看,最後是誰得了這飯食?”
她手指一僵,緊扶着腰間短刃,聲沙且沉:“或許……是屬下?”
古思抿唇淡揚,“可是餓了?”
手又摸了把臉,“是。”
窄道只容兩人并行,古思這一落後,把霁款擠到了兩人身後,霁款盯着身前二人幾近一模一樣的裝束與氣息,只覺得眼前濃霧不斷,兩道身影虛且糊,竟有融為一人之勢!
霁款猛一閉眼,再睜開卻一切如常……
眼神寸寸變冷。
說來話長,食生帶來的那籃早食最後确實大半進了她的肚子,只因那老母甫一看到孟音殷,竟絲毫沒有內斂持重的端着,抱着孟音殷喜極而泣,後聽老母愧言,才知是以為在夢中,一時情難自持。
孟音殷吓得不輕,緩了好一會兒還是呆楞的模樣。
兮曠暗地裏調侃他,“沒見過你母親這樣吧?”
孟音殷呆呆點頭,忽的眼眶泛紅,“我覺得這樣的母親……有些可愛。”
她若一直是這樣就好了。
孟音殷說這句話的時候,兮曠身子一抖,霁款滿臉茫然,古思默而不語,她毫不在意。
但所有人都不解其意。
幾人雖與孟音殷正面碰上了,然為了不招致過多因果,這孟老母是不能當面見一見的。于是孟音殷便拜托食生找了幢沒人住的院子,把幾人安頓在那。
孟音殷可以推拒那籃飯食,他們卻确實需要,而且不止這籃,孟音殷又另向村鄰買了好些飯食,湊了一桌,用來招待他們。
熱騰白粥,酸香腌菜,大胖饅頭,皆是鄉村慣常吃的,幾人卻因久未進食,覺得便是山珍海味也不為過。
她啃着饅頭,想着先前遠遠看到的孟老母,樂呵呵的,精氣神還不錯,便怎麽也想不通為何在現世裏這對母子會是那般結局。
幾人皆較平常吃的多,于是一桌飯食便不太夠,她沒吃飽,等想起食生捎來的那籃點心,三個窩頭,兩碗米面,四個包子已經冷了一半。
她不介意,默默拿過來吃了許多,吃到第三個包子時被人攔了下來,古思瞧着她,“別吃了,小心壞肚子。”
她把手裏的吃完,果真不再吃,坐在一旁不出聲。
等到古思第二次攔她時,第四個包子已經沒了,這次他皺起眉,“怎得不知飽?”
她放手在膝上,看着桌面出神,一言不發。
古思第三次攔她時,她已經解決了兩個窩頭……被古思叫到屋外,一掌劈在腹後,對着淨桶吐了個一幹二淨。
等她吐完,又猛灌了她杯水,緊接着把她帶到牆角無人處,開始勸她,“且不管身體是否為真,你莫要糟蹋自己。”
她扶着牆有些虛脫,眼寂而冷,“你別礙我,放你出夢。”
他孤意在眉,“我才是汀。”
她嗓音凄厲,“你不是!”
他把她打暈。
霁款聞聲而出,詫異地望着他懷中的人,“殿下,她……”
古思面無血色,搖搖欲墜,“把那四字說與我聽。”
“殿下……”霁款仍看着他手裏的她,猶疑地想要接過來。
陡然跪倒在地,他扶額擰眉,“快!”
霁款大驚失色,驀地開口:“瀛河之洲!”
古思心神一懈,兩人伏昏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