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賜食

她說要召他前去服侍的話語,自那日後,如石沉大海,再沒下文。

心裏本有些期盼,忐忑,終是化作了黯然。

烏國皇帝失蹤多年,皇後亦瘋魔許久,數年被囚禁于山峰頂的一座圓頂塔樓裏。

偌大的王宮,數來數去,只有兩位公主,故而今年除夕過得并不熱鬧,除長公主命人在自己的宮殿擺了個宴席之外,便再無其他慶祝守歲的儀式。

長公主不願請外人,赴宴的人便只有二公主社,大女官齊妨以及公主名下一幹奴仆。

兩位公主在一席,由齊妨親自在主殿服侍着,而他們這些奴仆,則被安排在旁邊的偏殿,殿內擺了大幾桌華食美肴,觥籌盤盞,供他們食時自行取用。

宴時,雖沒有主子在一旁,奴仆門也絲毫不敢出格,皆自取了碗筷,坐在一旁靜靜吃着,盡垂首斂眉,恭順沉默狀。

他略吃了幾口菜,便放下筷子不再食,從酒注子裏拎起一樽酒,倒了一杯,細細喝着,眸光不時落到殿外漆黑的夜裏,沉不見底。

春衣捧着一個碗擠到他身邊,和他坐在一處,見他只顧飲酒的默态,目中漸浮起一縷憂色,“阿攬是有什麽心事嗎?”

他搖頭。

春衣知他不願答,也不好再問什麽,便轉了話題,“聽說公主已連續幾日不曾去椿園了?”

他默然點頭,見手中杯空了,又倒了一杯。

“阿攬每日等那麽久,可會覺得累?”春衣吃了一口菜,咀嚼完又悄聲吞下去。

這回他出聲了,“不會。”

春衣點點頭,面上現出了疑惑之色,“公主這三年日日去椿園,也不知是何意。”

他眉頭一撇,沒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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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也不知道,最近雖是知了,卻仍是不懂她意。

公主三年夜夜子時回,原是為做一副棺材。這話,他又怎能說出口?

春衣吃得差不多了,也放下碗筷,轉頭看他,待看到他身上,眼中忽微微一亮,“阿攬,這新衣可還合适?”

他目光緩移,停在自己袖口的白線滾邊上,“合适。”

不知是不是錯覺,春衣總覺得他眼角好像多了一抹暗影,那暗影浸得他眉目愈發的冷,讓她心下微懾,晃了晃頭,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那就好。”

兩人一時沒再說話。

春衣雙手托腮坐着,看了一圈殿內其他用食的下人奴仆,頓感乏味,也望了望外頭夜色,“也不知道公主和二公主用得如何了。”

他不發一語,眸色映着外頭殿廊下懸着的朱紙燈籠暈出的紅光,仿佛在瞳孔深處印下一點紅。

一夜平靜。

次日清晨起來時,他坐在床上,久久皺着眉。

頭隐痛如針刺,有如椿枝炙烤在火上,不強烈,卻摧人心神。

天色陰沉,晴雨雪皆無。

他攀上山峰,遙望對面那座山頭。

一道黑紅的身影在深淵邊徘徊,時而伫立,時而坐下,久久不去。

慌懼突兀出現在心頭,他迅速下了山,又爬上那座山,路過居住的閣樓,一路繼續往上,在那褚灰石階前停住。

石階外一片寬闊夯實的平坦石臺,邊緣長了數棵松樹,遮天蔽日了一半石臺,投下比天光更暗的陰影。

松樹外即是深淵,那道身影便靜靜坐在邊緣。

他走到松樹下,遠遠看着沒作聲。

衣烏色底,朱色邊,金縷袖口,那是烏國皇室才能穿的樣式,她着這一身,光是背影,就足以讓人心顫。

長發未挽,披在肩背上,淺色的黑,并不濃烈,如霧般蘊意深遠。

巨大的宣紙鋪展在地面上,四角壓紙鎮,她正揮毫作墨,縮略山水于股掌之間,硯裏墨香随寒風飄散去,自流淌于山尖薄霧中。

一縷縷,如墨蛇纏峰。

紙面染了泥,她便作泥,浸了水,她便作水,落下松針雪沫,一一如是。

落下最後一筆,她連紙帶鎮拂入了深淵中,畫于風中鋪散開,恰似山中景。

她起身而來,他忙躲于樹後。

身影步入宮殿中,他在深淵旁現身,傾身去看,可千仞崖壁,望穿豈能朝夕?

履風袖帶雪,居于隐山,亦窺雲天。

——

公主又去椿園了。

他聞得消息頓覺輕松,待得日落,輕快上了路。

一如既往在椿園門口等上三個時辰,可時間一點點流逝,早已過子時,她仍一直未出。

僵冷的手指動了動,貼在門上,卻沒推開。

天将亮時,門終于開了。

人影走出來,路過他身邊,腳步停了停,“今日椿枝不多,下次再來燒吧。”

他臉凍得僵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着她。

“公主……還有其他吩咐嗎?”

一夜未歸,若出了什麽狀況,他或可以……心下黯黯搖頭,算了,便是出了什麽事,她也不會說與自己聽的。

她一身素黑的裙,戴雪白的幕離,透過一層白紗,他看不清她面上情緒。

她果然沒說什麽,走了。

他沒聽她的,在她走後,還是進去把椿枝燒了。

如她所說,椿枝少得可憐,似乎一晚上只是在原來的棺胚上雕磨,并沒有用上新木。他在棺胚邊細看了許久,棺身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四角都被削圓了,沒有任何異樣,他找不到她一夜不出的原因。

他躺在床上,渾身燒得滾燙,腦袋昏沉得無法思事。

居然得風寒了,他暗暗笑自己虛弱,可實在難受得緊,無力地爬下床,挪到桌邊倒了杯水喝了起來。

喉頭愈發作痛,頭偏沉偏沉的,他抿着唇,強撐着換好衣裳,準備去藥殿開點藥,若今晚還要燒椿枝,他可不能就這樣倒下。

可還沒到藥殿,就被人找到,“阿攬,公主今晚不去椿園,你不用去侯着了。”

他鼻子凍得通紅,又堵得慌,也不認得和他說話的人是誰,只默聲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回來的路上,他在山石上坐了會,蒼白指尖勾着細糙的藥包繩,勒出一條紅痕。

等他回到木廊下,腳底已沾滿了松針雪泥,在木板上踩出一道道污跡。

門沒關,一屋寒風灌灌。

他慢騰騰地挪來挪去,熬了藥,又喝了藥,最後關門躺上床睡去。

睡了多久不知道,他被敲門聲吵醒。

是一個眼生的男奴,身後領了一衆人,手裏都提着個食盒。

男奴見他開了門,趕緊施禮,“阿攬大人,公主賞食,奴才來給您布食。”

他一手還扣在門栓上,半天沒動。

男奴小心翼翼擡頭看了他一眼,“阿攬大人?”

這才反應過來,讓開了身。

男奴領着一幹人進來,不一會兒,桌上就被擺得滿滿當當,空隙不剩。

一衆人又浩浩蕩蕩而去。

他在門邊立了會兒,才重新關上門,走到桌邊,看着滿桌錦色玉食,面上一片暗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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