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遷怒

次日,他早早起了,準備去謝恩。

如常在石階外侯着,沒多久,裏頭出來人,“公主讓你進去。”

他這才邁步拾階而上,不一會兒就來到那崖石相擋的寝殿前。

推門入,轉過數座屏風,終于又見着那方矮案。

烏紅色衣錦相連,她坐在案後,靜靜地看着折子。

聞聲放下折子,朝他看來,“坐。”

他在她左手邊的第一個蒲團上坐下。

“家中幾人?父母健在否?”

乍然聽到這樣的問話,他愣了下,遲疑地答:“奴是孤兒。”

她視線在他身上轉了幾圈,“如此,先前燒火營的差事做了多久?”

他微微垂下眼,“十五年。”

她若有所思得點點頭,“聽下人報,你病了?”

“是。”

“因為那日等了一夜?”

“不是,是奴身子虛。”

她唇角微平,問他,“拿到藥為何不趕快回去,卻坐在路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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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走累了,歇一會兒。”

她眉頭略蹙,剛要開口,卻被外頭通報聲打斷。

“公主,蘇小姐來了。”

他擡頭看向她。

她指尖在折面上摩了摩,“你去旁邊棋室等一等。”

說是棋室,實則是四面屏風隔出的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中央置一張石底玉面棋盤,兩個蒲團。繞過一扇屏風就是,她的寝殿中,如此這般的地方,不止這一處。

他剛站定,便有腳步聲一路行來,先急亂後慢行,然後停下。

“蘇禾見過公主。”一女子嬌聲。

“坐。”是她沒什麽起伏的聲音。

蘇禾這人,說來也頗有幾分談資,本是一平民之女,後來家中生意愈做愈大,父親一躍成了烏國首富,蘇禾便從一介百姓搖身一變成了商賈之女。長公主醒來一年後,一次去坊間巡查大小造夢者的生存境況,回來時身邊就跟着這個商賈之女,還親自把她安排住進了烏國王宮。

蘇禾已在烏國王宮兩年有餘,這兩年多,長公主不僅給蘇禾請了烏國最好的教習師傅來教導她琴棋書畫,禮儀修養,每月還必抽出兩日時間來親自指導兼考核她。

這兩日時間,或初一十五,或上旬下旬随意,無一日相同,只看長公主心情。

今日,正是十五,長公主這月還沒見過蘇禾,這蘇禾便自己主動來了。

“公主上月吩咐我要看的書已經閱畢,教禮制的姑姑也說我上月進步頗大,公主可要考一考我?”蘇禾聲音放得軟柔軟柔的,是讓人一聽便覺得很舒服的語調。

他聽到她不鹹不淡地嗯一聲,随意撿了個書名讓蘇禾說說自己的心得,又挑了幾個蘇禾行與坐之間的不當之處,等等諸如此類話題來回了幾次,便聽到蘇禾告退的聲音。

等再聽不到腳步聲了,他又回到她身前坐下。

她的面色比先前要涼了幾分,看到他回來,也沒再言其他,只翻閱着手中折子,半天不說話。

他整顆心都靜了下來,指尖旋繞着蒲團上的流蘇把玩,慢慢地思緒就飄遠了。

“是我之前考慮不周,多日不去椿園,也忘了安排你做些其他活計,怕是以為我要遣你回去了吧?”

她開口說出這一番話,讓他手上的動作立時一僵,她以為,他生病、買了藥不回去是為了引起她注意的做法?

膝蓋一點點從蒲團上挪到地上,他跪在她面前,聲音沉且啞,“奴不敢。”

她把折子扔在案上,“起來說話。”

他站起身看她。

她亦回視他,目色一徑淡漠,“且不管你敢不敢,我既說了要你前來服侍的話,自然不會失言。”

細白手指抓了支狼毫過來,又攤開一本空白的折子,唰唰寫了會,狼毫“啪”的一聲掉落案,折子一把砸給他,“回頭給齊妨,她自會安排好。”

他把折子攬進懷中,就那樣揣着一路退了出去。

——

第二日,齊妨親自來找他,若非他不是女子,只怕齊妨早已拉了他的手細細叮囑,“阿攬,我本不願把你扯入這些事,但公主意實難改。好歹要了你去服侍,摒退全部下人的話便沒再提,其餘的又怎樣都不肯松口,我拒公主不得,無奈之下,至少有甚于無,你便去公主身前服侍,但只許做些身外事,灑掃拎重物什麽的,近身伺候之事則由我來,畢竟男女有別,還望你諒解我一番苦心。”

他聽了,只一一點頭,也不多說。

齊妨見他面色如常,并無什麽不滿之意,便也放心去了。

當天他就被安排住進了她的宮殿,離她只有數牆之隔。

清晨,他早早起了,在她的寝殿門外掃落葉,沒掃幾下,身後就站了個人,眉目不悅,冷冷盯着他,身上只着一件單衣,松松垮垮披了外衫。“你在幹什麽?”

他把掃把杵在地上,答:“掃地。”

她轉身就走。“以後早上不用掃地!”

他凝望着她的背影。

“是。”

齊妨果真沒讓他近她的身,午膳也是親自在旁侯着,沒讓人來知會他一聲。

然後聽說晚間用膳時,夜息把碗砸了。

齊妨身邊一個宮女匆匆忙忙來找他,臉上仍有未消散的懼色,“阿攬,公主叫你過去。”

他便過去了。

門外奴隸跪了一地。

地上碎瓷片片,齊妨正一聲不吭地背對着夜息跪在地上撿拾,眼底隐有水光泛泛。

滿桌華食早已冷了個透,一絲煙氣也無。

夜息端坐在桌前,三指雅執一青玉盞,細口慢飲,“你說你堂堂烏國大女官,跑到我跟前來當奴才,是可憐我沒人服侍?”

眼角瞥到進來的他,輕飄飄添了句,“你看,服侍我的人不就在這嗎?”

齊妨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狼藉,沒吭聲。

夜息飲完湯,放下青玉盞,也不見再食其他,只拿一雙眼盯着他看。

他上前把桌上的絲帕遞給她。

她接過,擦了擦唇,唇心的血色也仿佛被擦去,淡了不少,她垂目看着跪在地上撿瓷片的齊妨,神色暗了暗,又白了白,眉間氤染上一絲灰敗的疲色。“這件事你別攔我,我不會再遷怒于你。”

齊妨身體晃了晃,咬牙說出的話語有如地上瓷片般碎,“你一直在遷怒……”仰起頭,面上淚珠一瞬劃入鬓角,“這麽多年了。”

她閉了閉眼,道:“你退下吧。”

齊妨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顧急步推門離開,本攏在袖裏的碎瓷又摔了一地,終成渣粒。

他默聲站了會,旋即去門口叫了幾個奴隸進來撤下飯食。

她一直端坐在桌前,閉眼不語,有如一座石像。

——

因烏國皇帝失蹤,皇後瘋魔,從小被寄予厚望的夜息長公主本是下一任烏皇的最佳人選,誰料天妒英才,夜息昏睡多年,執掌大權旁落于甲級造夢者,二公主社。

夜息已醒來三年多,按理本應盡快收回執掌大權,以社稷之身榮登國主一位,穩烏國上下臣民之心。然三年來,卻遲遲不見其有任何行動,大權依然被二公主社握在手中,她卻是日夜蟄伏不出,若非她确實醒了,烏國上下恐怕都要以為這位長公主仍在沉睡。

烏木矮案上堆滿了筆墨紙硯,書折長簡,右案邊攤着一幅半幹狼藉未完成的畫,混亂壓着幾只墨跡幹涸的狼毫,案中疊着幾本翻開幾頁的書,用金圈蘭花紋木簽卡住,左案邊一頁扇面,繡了一條赤尾錦鯉,鯉身上插着數根銀針。

霧發霜顏的女子目神淡冷,一拂案面,書和扇面都落到了地上,砸出沉悶的鈍響。“坐。”

另一白衣籠袖的女子聽聞,靜靜在她案前坐下,她亦盤膝坐于案後,從案底暗格抽出一方棋盤,“二皇姐今日得空,與我下盤棋如何?”

她口中的二皇姐一雙葉抹凝眉,戚戚含寂,聞聲擡了眸看她,“公主不必如此客氣。公主為長,社當不起公主一聲皇姐。”

夜息凝看她一眼,道:“二皇姐今日前來,有何事?”

社颔首,“确有要事。”一雙戚目輕輕掃了一眼案上的物事,“公主計劃何時即位?”

他端着托盤轉過屏風來,在兩人身前各放了一杯茶。

夜息沒看他,只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那些人又催你了?”

社微微搖頭,“并無,只是我不免感多年勞累,而公主既已醒來,應當重掌大權才對。”

夜息沒答應也沒否決,話語只一轉,“聽說這些年你為了讓我醒來,費了不少心力?”

“公主缪贊。”

“這些年接了什麽夢,說來我聽聽?”

“社堪至甲級,不敢在公主面前妄言。”

夜息蒼白唇角一垂,眼角略挑,沁出一絲諷,“二皇姐掌權多年,倒是越發明辨是非了。”

社雪白籠袖被拱起的手指壓出褶子,面上表情不變,“公主教訓的是。”

夜息漠然回,“我何時教訓你了?”

黑白棋子被甩得飛落在地,一粒朝他飛來,他不動聲色收在手裏。

社膝頭被砸得生疼,忍道:“公主,近日國中有不少棘手的夢,社懇請公主出手。”

她指尖噙着一粒黑棋,與透白指色一襯,黑白分明得宛若人的眼珠,“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讓我造夢。”

社沉默不語,身上戚意仿佛多年月照冷院,已浸進了骨子裏。

夜息沒再理會她,只道:“說來聽聽,什麽夢?”

……

社走後,她離了案前,幾個轉身來到那樽白玉角鹿旁,沉默地摸了摸光滑的鹿背,撫了撫窗欄,又望了望窗外險峰青松,最後上了矮榻閉眼休息。

他靜靜從屏風後走出,輕手為她脫了鞋,又慢慢扯過一旁的錦被為她蓋上。

他正欲離時,她卻突然開口。

“說來這樁夢,社曾請過古思太子出手……而在這之前,社以或可助我醒為條件,得以和古思合作一場夢,誰知再以此條件請他出手,他卻拒了……如今我醒了,他卻陷入沉睡,實在好笑,不若此夢我替他一去。”

她睜開眼,看着他的目光沒什麽情緒,“你且随我一同去,觀一觀造夢之事,看看尋常貴族勾當為何,開開眼界。”

他緩緩彎身行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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