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行路
此次造夢需去中原,烏國較之堪國,離中原只遠不近,光是去一趟,便要花上足足兩個月的時間。既決定造夢,收拾行裝一事不可謂不重要,長公主卻只命齊妨一應準備,沒讓他過多參與。
冬日難得的月色,一彎勾懸于雪松頂,仿若近在咫尺,殿廊下朱紙燈籠還未撤去,暈着朦胧的紅光,與清冷月色交相輝映,憑添幽芒。
一盞風燈在寒夜裏搖曳,灰白粗糙的紙面,滲着一團黯色的光,有似燈中月,烏木短柄末端,延伸向一只透白泛青的手。
再往上,三千霧發披身,唇心一點血,素黑的裙外裹一面雪色狐裘。
烏黑色煙缸擺在廊臺上,她一手捏三支紅香,頂端火星有如磷光若隐若現,細白指尖不知何時染上一抹煙色,似沒注意,又渾然不在意。
她沒拜,只是漠然地把三支香插進了缸灰中,然後拎着風燈一動不動站着。
他無聲走近。
風燈緩緩垂到地上,她靠着廊柱蹲下身去,像小小的一攏雪。“這裏沒什麽需要你做的,你退下。”
他盤膝坐在她身邊。“那我陪陪公主。”
“陪?”她語氣浸了疲樣譏意,“你又懂什麽?”
“公主從門靜樓歸來便是這般,可是皇後惱了公主?”
皇後瘋癫十數年,被囚禁在山峰頂門靜樓,她今日去見皇後,怕是皇後又說了什麽瘋言瘋語讓她不悅。
她目色一片荒蕪,“幹你何事?”
……
服侍她睡下後,他拐到棋室拖了個蒲團過來,就擱在她榻前不遠處,安靜地坐着,眸光凝在她白若紙的臉上,眉間孤意湧動。
二月初一那日,夜息長公主的造夢車架啓程前往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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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侍在她身邊,一同上了馬車。整個隊伍,總共只有三人,除她與他之外,還有一車夫。
齊妨對此很不滿意,按她原本的安排,應另有四個女奴,一列士兵,然而長公主二話不說就加以否決,言其是去造夢而非賞游,一奴一車夫足以。
齊妨苦勸數次不下,只能做罷,暗地裏卻找了他又是一通細叮咛慢囑咐。
他一概應是,齊妨這才稍稍放心。
只是他也沒有想到,出發才幾日功夫,長公主就把那唯一的車夫也趕走了,他沒法,只能把馭馬駕車的擔子挑了過來。
如此,才算是消停了下來。
一路快行慢行,頭半月見不着絲毫人煙,等入了烏國屬吳郡,才算是進了人群中。
遠遠便望見那城門,他心裏想着應該進去休整一番,順便添補下物資。
可還沒到城門口,車裏就傳出她的聲音,“不用進去了,直接趕路吧。”
他猶豫了下,“公主,車上用物怕是不夠了。”
車門被她從內推開,素手撩開簾子,探出身來,挪到他身邊坐下,“那你進去置辦,我在這裏等着。”
他手上頓了頓,終是別駁她,籲馬停下,放好馬鞭,又擡手摘了頭上鬥笠,擱在一邊,然後拍了拍身上的灰,朝城門而去。
她靜靜看着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目光在他剛放下的鬥笠上游移了會兒,緩緩伸手摸了過來戴在自己頭上。
天地極靜極遠,就像只有她一個人。
等着等着,她竟漸感一種沒來由的惶然從心底裏溢漫出來。
他去了很久,才大包小包地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兩個店僮模樣的人,亦抱着不少物事,恭謹地站在他身後。
她下了馬車,立在一旁,看着他上上下下給馬車上裝補采買來的物事,多日趕車,他身上不免有些風塵仆仆,發絲微散,臉上亦有疲色,顯得整張臉略有幾分黯,可眉目間一如既往是渺渺色,讓她看不清他真正的樣貌。
東西全裝理完畢後,他同那兩個店僮結了錢銀,店僮拿到銀錢一一道了謝,然後便徑自往城裏回去。
她重新爬上馬車,卻沒進去,坐在車門前不再動了。
他視線掠了掠她頭上的鬥笠,等了會,見她沒打算還,也不出聲要,就那樣直光光地開始趕車。
黃土大道仿佛永無盡頭,車輪碾了無數在身後,卻仍是最初模樣。
路過一個小村莊,他提議今晚在村莊裏借宿,她這回沒拒絕,點頭應了。
他先進去找了家願意借宿的農戶,談好後便出來接她,馬車則被趕進那戶人家的院子裏。
其實已經不早,這戶人家已用過晚飯,他用一錠銀子,借來了廚房,幾經折騰,給她做了碗素面出來。
她在農戶家唯一一間空房裏正要脫衣睡下,不防他還有這一手,冷不丁楞在了原地。
他面上愈發有些黯,聲音卻放得平靜,“自出來後沒吃過幾頓熱食,公主受委屈了,若不嫌棄且嘗嘗吧。”
她杵在床邊沒動,目光有些發飄,平常那股子漠色也消散不少,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有些忐忑。
“你放下吧。”她淡淡回他,走到桌邊坐下。
他走近幾步,把面碗擱在她面前。
她接過筷子安靜地吃了起來。
不久後,她把空碗遞給他,“你退下吧。”
他便端着空碗退下,給她掩上門。
半夜,他正靠在馬車裏昏昏欲睡,車門忽然被拉開,他猝地睜開眼。
有人爬了上來。
他迅速伸手去抓,被人一把格開。
他這才發現是她。
“公主,你……”
她滿臉倦意,聲音卻平淡,“我睡不着,你帶我走。”
他慢慢收回手,在她面上停了幾瞬,撈過一旁的馬鞭,“好。”
她躺在馬車裏側,沒再出聲。
寂靜深夜,馬車慢慢步入道上,迎面吹來的風寒意料峭,讓他忍不得也抖了下身子。
轉身去關車門。
“別關,讓我聽聽聲音。”
頓了頓,只帶上半扇門,“公主若覺得冷,再與我說。”
裏頭消聲了。
他的唇緊緊抿着,被寒風吹得發白,握缰的手骨節突出,已有青意。
不知在沉沉夜色裏行了多久,車簾刮到他身上,一頂鬥笠被一只細白的手抓着遞了出來。
他沉默趕着車,沒注意,起得倉促,黑發未束,被風吹着拂到那手上,那手顫了顫,縮了回去。
鬥笠掉在車欄上,聲響引起了他注意,餘光只一瞥,下一瞬已把鬥笠撈了過來戴上。
天色見亮,他微嘆一聲,在路邊勒停馬車。
“公主,就地歇會兒吧。”
“嗯。”
一來一往,兩人沒再說話。
他靠在身後車柱上,屈膝環胸,閉眼休息。
僅開的半扇門也被他擋了大半,她盤膝坐在車裏透過紗簾看他的背影。
他換了個姿勢,向後坐了坐,腿斜斜放平,一手放在腹上,一手擱在身旁。
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修長青白指,略略收着,指腹有薄繭。
——
自過吳郡,一路行來,時不時能看見城郭村莊,樹林河流,亦是常見之景。
她雖執意不肯進城休憩,近人煙總歸是好的,每至一處,她只需在車裏等着,沒多久便能吃到他特意進城打來的飯食,皆以質地厚沉的錦盒裝了,入口時仍有如剛出鍋般的熱人心脾。
疑窦,卻日益加深。
出身亂營,伏燒火營十五年的奴隸,不該有這樣的細心處事,熟稔生存的手段。
是夜,萬籁俱寂。
較之平常大上許多的素色烏木馬車停在樟樹林子外頭。
他撿了幾個樟果,用帕子嚴密地包好了,再以細繩捆牢,最後放進馬車儲物的各個暗格裏。
她坐在最裏側的角落,捧着一卷書在看,偶爾擡頭瞥一眼他的動作。
“公主,附近有幾戶人家,我去置些飯食。”
書靠在膝頭,她雙手按在書頁上,表情沒變。“嗯。”
他起身來到車門外,把卷起的紗簾放下來,又帶上半扇門,這才稍理了理身上衣裳,自行去了。
他這次回來得很快。
見他提着食盒進來,她把手裏的書翻面蓋在一邊,抽出收嵌在車壁上的矮桌。他把菜端出來一一擺好。
剛要出去,她叫住他,“一起吃吧。”
他沒拒絕,在她對面坐下。
帶回來的不過是尋常小菜,勝在新鮮甜口,在郊外能吃上這一頓,倒也十分不錯。
“以前在燒火營做的什麽差事?”
他默了會,“燒屍體。”
她面色如常,“一般是些什麽屍體?”
“大都是奴隸的,病死的,累死的,被打死的……”他擡眸看她,停了會,“還有些無緣無故身死的。各類此種,不計其數。”
她像是挺有興致,眉梢微挑,“這無緣無故具體又有什麽緣故?”
隐約覺得他面上表情應是變了,可她看不清他的眉目,便也無從知起究竟有何變化。
只能看見他的唇角平而有些微垂,“我曾認識一個人,在亂營裏當殺手……如果是被殺手殺的,那便是無緣無故了。”
“你身在燒火營,只是接觸屍體,又如何與她認識的?”
他應該是在直視她,“許是,循着夢認識的。”
見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她眉蹙而目淡,“你是準備在我面前搬弄夢?”
他略垂了首去,“怎麽會,公主還不曾帶我開眼界。”
她漠眸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這是在做托辭。”
他微一彎身,“公主說得是。”
她目光在他袖口的白線滾邊上停了停,“你可知道為何我不再去椿園?”
“因為那一日我留下了焦味?”
視線往上,落在幾粒結扣上,線扭成了藤蔓的弧度,一圈一圈,她有些走神。“你知道我在造棺。”
她的語氣确定而不是疑問。
他沒否認,“是。”
她點頭,一手撐腮,面上表情添了絲不經心,“那你給我出出主意。”
“公主請明示。”
唇心血色被她略略一扯,“棺上雕什麽花紋好?”
他凝着那點血色,“什麽?”
她目色漠靜又遙遠,“我不确定該雕什麽紋,你若有好主意且說來聽聽。”
這回他聽清了,卻半天沒說話。
她目光再往上些,花形尖領映入眼簾,再往上,是他喉頭微動,聲線溢出:“私以為,非大成花紋不可配也。公主此番去中原,卻是趕巧了,中原地廣物博,貴族世勳更是不少,衣料用紋也多是精妙,公主或可取之一二。”
她移開視線,“所言有理,有賞。”
他平靜問:“賞何?”
她沒回。
夜深,他兀自在地上生了堆火,坐在一旁。
她望見火光,從車上下來。
在地上撿了根樹枝,起身時忽覺頭沉如石,身子歪了歪,差點沒站穩。
樹枝掉在地上,她無聲無息站着。
他擡頭看了過來。
她栽倒向地。
他面色倏變,猛地起身過來一把扶住她。
“你怎麽了?”
唇心唯一一點血色消失,她整張臉呈雪色。
他手微微顫抖,指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