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杜蘅篇:金玉書(一)
鳥鳴雀叫聲不絕于耳,她在各色花香中醒來。
恍惚了一瞬。
眼前近來一張臉,眉目渺色,面上黯色。
“公主醒了?”
她想起身,卻沒力氣,他伸手過來,借着力這才坐起身。
“我睡了多久?”
他靠在車壁上,一手被她抓着,“七天。”
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那還好。”
他的聲音平靜得仿佛沒有生命:“公主為何昏睡過去?”
她薄色唇角抿了抿,整個人像多出一絲莫名意味,“我睡了十多年你不知道嗎?”
“可公主已醒來三年有餘。”
她撫了撫額,發絲垂到臉上,“我睡不着。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睡過去了。”眸光一片漠然,“睡,醒,睡,醒,我不就是這樣的麽。”
他盯着那幾縷分割開她臉龐的發絲,“公主就甘心?”
她沒立刻答,徑自從桌上端了杯水過去,一點點喝完了,這才開口,“不甘心過。但發現這年月時光對我無甚意義,所以才失去這許多。”
他沒應。
良久,“公主是在為自己造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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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沒錯。”
“年月對你已無甚意義……那古思太子昏睡也是這般理嗎?”
她眉一怔一彎一皺一冷,“怎麽提起他?”
“公主與古思太子齊名已久,如今公主醒了他卻沉睡,我便想他或與公主一般無二。”
他的語調平平淡淡,說的話卻叫人辨不出莫測。
她皺眉看着他沒出聲。
“他一直想與公主合作造夢,奈何公主昏睡多年,他怕是也要效仿公主為自己造一具棺。”
“那又如何,造化弄人而已。”
“公主也信造化……不該是信造夢的麽?”
她眸色侵上冷意,“怎得,你這是在諷所有造夢者麽?”
他垂首,擡手摁了摁額角,“怎麽會?若我是公主,怕是也會沉迷于造夢不能自拔。”
她諷笑一聲,“造夢做什麽?”
他無言注視着她,伸手把那幾縷發絲捋到她耳後,好半晌才道:“故人入我夢,為吾所願爾。”
她側首倚腮,只一瞬的忡然,久久的疏漠不語。
——
一路平靜到達中原,又是補給一番,依然沒有在城中落宿,繼續趕往目的地。
虞城遠離京郊,是中原要塞之一,絲路茶馬道皆會途徑此地,戰時更是各路軍馬補充糧草的重要供源之處。與堪輿師約好會面的地點便在虞城洛瀾山腰的一座寺廟內。
寺廟名山作,有得道高僧數年如一日作持,寺名遠揚豈非一般人得想,下至各處鄰靠郡縣的百姓,上至京城各家權貴府裏的女眷,無一不以前往此寺焚香拜佛為榮。
此般聲名俱佳,香火鼎盛的一處侍佛之地,他至得附近,只稍一問,便打聽到具體去路,馬不停蹄趕赴而去。
到得山作寺,正是春意最濃時,翠妍花麗色,柳樹垂新綠,行人走過板橋,老木與人足共譜一曲淳樸步響,細流水色婀娜,汩汩聲似秀唇歌脆。
寺外植了大片杏花林,杏花紛紛落菲華,洋洋灑灑遮寺顏,嬌柔與佛蘊合于一景,竟讓人迷醉其中,自甘不去。
重檐厚瓦,莊肅樸純。殿門洞開,石階行道上,各色百姓皆做虔誠顏,或一步一邁,或一跪一立,以己之法入殿而拜,香煙袅袅而上,凝成佛像金塑唇畔的一抹慈悲弧。
她不知何時出來了,與他同坐在車欄上,一同遠遠望着那處大殿,二人都未覺察出,自己眉目間罩上了一層渺渺色,似已脫世而去。
“從側門進吧。”她望了許久,轉頭對他說。
“是。”
輕抖馬缰,馬兒垂首向前緩行,繞過正殿繁盛的香火,來到冷清的偏殿側門。
他上前扣門而立。
門開,一小僧童笑侯在內,“二位施主找誰?”
他平靜答:“此番應生相大師之請,為造夢而來。”
小僧童眉目微斂,笑容不變,彎身請二人進去,“貴客稍等,不妨先進來坐坐,我這就去請大師前來。”
二人進了寺裏,被小僧童一路領至客院,奉茶就坐。馬車也被另一聞聲而來的僧童牽去安頓。
兩盞茶的功夫後,小僧童回來道:“實在抱歉,前頭香客盛多,大師實在抽不開身,施主若不介意,先在寺裏逛逛如何?”
她放下茶盞,淡淡道:“無礙,車馬勞頓,我也正欲休息,小師傅且去忙自己的,若生相大師得空了,再來知會我二人一聲便是。”
小僧童聽了,微笑恭身回道:“多謝施主海涵。”
小僧童離開後,他以為她真要休息,便也準備退出去。
“可還精神?”她突然問他。
“還撐得住。”
她起身過來,“那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等他回話,她已走了出去。
他合門跟上。
不比前殿香客熙攘的場面,寺內安靜而開闊,殿院構造皆往樸實無華的方向走,幾幢客院更是置辦得簡潔而清爽,一字排開來,又并列向後,以青石板鋪延相連,數徑間又多植綠樹盆草,置水缸眠蓮。
幾個穿行游目望,山作寺內景概已收入心中,二人在一簽殿外駐足,只稍停片刻,便擡步邁了進去。
中殿屹立三樽金塑佛像,手指翻作蓮花,慈眉善目,悲憫笑弧,袈裟襯珠串,自有浩浩蕩蕩佛□□韻籠罩而來。
像樽底座前,擺了三個蒲團,蒲團前居中擱一矮案,案上有盆灰爐,一只烏亮木魚。
蒲團兩側又各置一功德木箱,木箱後數座懸簽架并一座簽文釋簿架,挂滿了密密麻麻的檀木簽片與暗黃箋紙。
朱香溢出青霧缭繞,漫了滿殿光景,一道芝蘭身影靜跪于正中蒲團上,執木魚槌而敲,手懸珠而撫,着白裟青披,瘦而形,臉白似失血,眉清目淡泊。
殿外有腳步聲依稀近來,一颀長男子步進殿中,立于那身影後。渺渺梵香中,只見男子着白衫黑甲,眼深眉冷卻染塵跡,似才縱馬匆匆至。
男子聲音低沉醇厚,“若相大師?”
木魚槌聲亂了一瞬,停了下來。
“确也。”若相眉目微斂,“培公子此次前來,可是需焚香禮佛?”
男子久不語。
“大師本為翰林出身,正二品文較之子,若少時入仕,此番定是已得朝中陛下重用了吧。”環目四下望了望,又道,“如今屈于這一隅廟堂,可曾後悔?”
若相擡眸靜視于男子,“若悔便不生相,便不成道,不成道亦不悔,只道人世之事,非人世可盡。”
這番話落,二人又不語。
男子轉身欲離,若相猶豫而問:“公子此去前路為何?”
男子腳步一頓,答:“随靖夫征蠻夷。”
若相微怔,卻道:“公子不焚一支香再走嗎?”
男子停稍許,道:“若平安歸,大師再為嵘焚一支香罷。”
……
男子走後,若相掩袖悶咳二聲,再擡首時,唇下竟滲了血絲,目光定定地望着門外的方向,久久不動。
白燈燈滅,殿內雪紗飄飛,一幕荒涼景,可望不可觸,她撫上心口,沉如實物重壓。
怪哉!
一只手抓住她的,“公主。”
聲音裏含了疑慮。
她沒掙開,順勢拉着他出殿。
清氣吸入鼻中,這才好轉許多,轉身看了看,她目色沉冷下來,“方才怕是入了誰的障了。”
他眉梢一動,向來時路上望去。
小僧童跟在一人身後,正從那緩緩而來。
那人方額寬臉,橫眉怒目,須發皆無,顱頂點十六道戒疤,着黃裟,項間挂一串巨大佛珠,色澤斂純,只一眼便知不是凡物。
那人走至近前,見得二人,眉頭挑了挑,疑道:“奇怪,竟都只差一步……”
話語輕不可聞,卻被兩人實實在在聽入耳中,便知這人壓根沒想隐藏。
小僧童在一旁笑着替雙方引見,“二位施主,這位便是生相大師。”
他眸色微閃。
生相,珍稀級堪輿師。
亦是下了邀貼請夜息來此造夢的人。
珍稀造夢者與珍稀堪輿師……
手指下意識緊攏,指節尖韌得發白。
她不耐地抽出自己的手,上前一步拱手道:“烏國夜息,見過前輩。”
生相手中浮沉不鹹不淡地托住她,“公主客氣了,遠道而來,不甚榮幸。”
他默聲行了一禮。
生相一臉意味深長地受了。
他站回她身後,不發一語。
“前輩,此地是有何特殊不成?”
生相看向她,“此話怎講?”
她面無表情道出先前所見之景。
聽完,生相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殿內,“你二人竟都看到了,莫非……”
她正欲聽他說下去,生相卻止了話語,朝她道:“公主這是與若相有緣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個故事終于來了,如果說,謝薜篇是我最喜歡的故事,那麽若相篇,是我寫完之後心裏難受的一篇故事,因為我所想表達之物,所欲釋懷之事,皆借這篇故事完全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