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杜蘅篇:金玉書(二)
京城有杜培二家,皆世代供職于翰林院,享清流正名,然這兩家真正榮升時,得從《大遠成典》編撰一事說起。
上德初年,帝召翰林院大小官員主持修撰一部攘括百家之學的文獻集,編撰隊伍從一開始的數百人增至後期大典初成時的三千餘人,這部文獻集,傾盡百官心血,歷時十年終大成。成後帝甚悅,封賞翰林院全體大小官員無數,其中地位最高的一路升至正二品文較,共有兩人,即《大遠成典》主編,杜元,培玉。
說來也巧,杜元與培玉不僅同年舉進士,更是一同被點了翰林,再往上追溯,祖家都在白鶴書院。
種種巧合下來,二人自是相交甚深,朝堂之中,你來我往,皆互有照拂扶持之力。
兩人雖不是同年成親,卻于同一日誕下麟兒,杜家兒為杜蘅,培家兒為培嵘。
京城中人凡知此事者,無不津津樂道,極是羨也。那培杜二家子,不僅身世大同,又皆生于書香辭海隽隽貴氣中,以至那些年京城中廣為流傳這麽一句話,“杜家若相,培家少嵘,姚黃并蒂,金玉書也,前程道道,盡鋪赤錦處。”
其中若相是杜蘅的小字,因相較于其名,他的小字更為人所知,故有一言。
杜若相便是這次的東主。
“公主認為,最後若相為培嵘焚上香了嗎?”
三人走近那蒲團,生相蹲下身拂了拂正中那只蒲團上的塵灰。
她靜看着生相的動作。
生相看她不答,自顧自說了下去,“培嵘此去,沒能等到若相為他焚香。”
“出了何事。”
生相一截橫眉擰了起來,“他二人不愧是應了那句話。”
“什麽話。”
“同生同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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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沉默了下來,生相把浮沉搭在手彎裏,“這其中彎彎繞繞我也說不清楚,公主先随我去見兩個人吧。”
“何人?”
“若相的父母。”
——
又回到客院,拐到靠裏頭一排院落,敲門告知來意後,杜家夫婦打開了門。
見到幾人前來,杜若相的父親還算平靜,杜夫人卻喜不自禁,像是絕望已久的人終于抓到一線希冀,提到杜若相時,更是泣淚漣漣。
十三年前,杜若相與培嵘剛滿七歲,卻傳來培家犯事,舉家被捕下獄的消息。劇變猝不及防,死亡更加如影随形,秋末的一天,培父培母并一雙祖父母及府裏一幹下人奴仆盡數伏血街頭,只餘七歲的培嵘一早被托付至杜家,杜元不忍看摯友一家血脈就此斷絕,領着一幹翰林院官員在宮門口跪了三天四夜,這才堪堪保住培嵘的命。但也就僅此一人了。
此後,杜家把培嵘收作義子養在府中,仍與杜若相同伴同住同玩同食,兩人情誼雖金堅,但培嵘少時遭此橫禍,性情自然與往日裏有些改變,其中之一便是日漸荒廢了學識,立誓此生再也不碰書。
當時世人皆扼腕而嘆,說杜蘅培嵘二人,本應前途光明,不可限量,若無此變,十年後,朝中定又是一對杜元培玉,說不得還青出于藍更甚于藍。
然幸與不幸,皆在這二人之間,因此後培嵘棄文從武,漸露鋒芒,廣受軍中老将好評,而杜若相子承父業,極擅煮酒論詩,曾有一《紙上論》論遍天下,名動京城,朝中陛下閱畢,更是不惜吝贊。
金玉雙書,變成一文一武,若任其繼續下去,亦是僅次之美景,京城上上下下誰人不樂見之?
孰料,兩人十五歲那年,杜若相于會考當日失蹤,卻是棄先前佳績不顧,隐遁虞城山作寺,執意要剃度出家。
杜若相這一去,便是七年未歸。
杜家一雙父母,一夜之間愁白了頭。
而據聞,杜家夫婦曾在杜若相剃度後,奔赴軍營苦求培嵘前去相勸,誰知培嵘二話不說一言拒絕,杜家父母驚愕之下,是滿滿的遺恨難言,悔恨當初。
至于這究竟是憾何悔何,誰也不知。
後來,培嵘随靖國公出征邊疆,經年累月不見回。
培嵘二十二歲那年,朝中最慘烈的一場征夷之戰在邊疆爆發,培嵘為給靖國公争取時間,以一己之身拖住敵軍,拼死守城不棄,城破當日,戰死沙場。
誰都沒料到,當年那一句同生之語不過是世人戲言,豈知有一天它竟會實現得如此徹底。
就在培嵘身死之日,本于寺中侍佛的杜若相因久病痨疾,亦随之去。
舊人聞嘆,不愧花開花謝之名,無先後也。
至此,才是真正應了那句同生同滅。
昔日金玉書,如今皆殘卷。
赤錦亦染塵,此生難再複。
——
“他七年都不曾回過家……”杜夫人垂首落淚,眼圈氤得發紅,“他自小便不開心,一個孩子,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忽有所感,向門外看去,竟似若相長身遙立于院中靜望來,眉目疏薄,默而不語。
她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目光在她面上停頓片刻,“公主,有何不對?”
她蹙眉而評:“此夢甚棘。”
他似暗嘆一聲,“是。”
豈止是一般棘手。
她轉向生相,“夢主既已身死,難道要入回憶驅夢?”
生相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卻是一根木魚槌,“算不得真正的回憶,此物上凝了一絲若相的魂息,憑此息可入夢。”
“可驅夢成功又如何,當事人并不知曉。”
生相聽了,只淡淡一瞟院外,“他真的不知嗎?”
她沒去看,心頭卻是明了他的意思。
那杜若相怕是執念頗深,不僅徘徊此地不去,還留下一縷魂息供以造夢。
“他生前便已托我此事,可彼時公主未曾醒來,這才拖到今日……他雖故去,我承他之托卻是要為他了了這樁執念。”
她目色淡淡,“當初我國二公主欲請堪國古思共商造此夢。”
生相仍舊是那副平穩無波的語氣,“他們造不成。”
“為何?”
“造夢者級別太低,堪輿師……”他話鋒一頓,“怕是自己都自顧不暇。”
“古思太子成名已久,又怎麽會自顧不暇?”
生相掃了一眼漠然站在她身後的他,“這可不好說,他又不是出世之人,身在凡塵,總會自顧不暇的。”
她扯出一抹笑,“大師真厲害,了解這許多。”
生相顯然不願糾纏,“你若想知道,自己也可以。”
“夜息不敢當。”
生相眉峰陷了一瞬,“若相此夢,還望公主全力以赴,莫要再說些什麽不敢當的話。”
“夜息自然省得。”
生相眼神沉肅地來回看了兩人幾眼,“那最好不過。”
杜夫人悲緒才去,聽得二人之言,又激動起來,哆嗦地握住她的手,“那妾身就拜托夜姑娘了。”
“你想要什麽?”
杜夫人身子一顫,下意識看了眼杜元,杜元神色清肅,緊眉不語,見自家夫人詢過來,便沉聲道:“我們不妄求能讓若相死而複生,只求讓若相放下執念,再無遺憾。”
杜夫人忙不疊點頭應道:“生相大師說,若相之所以留下魂息,是因心願未了,若不能助其了斷,恐會錯過投胎轉世。”
這時,杜元目中不免也多了一絲凄色,“這輩子,我們做父母的,沒能讓他開心,便怎樣也要再給他一次為人的機會,或許下輩子結果會完全不同。”
她沒多說,只應一句,“便遵爾等所願。”
杜夫人難掩激色,掙紮着要給她跪下,卻被杜元拉住。杜元閉了閉眼,“別叫夜姑娘難做。”
杜夫人一把撲入他懷中,哭泣不已。
……
她身上氣息變了幾變,終化作一片沉寂。
垂眼不再看,轉身離開屋子。
——
天邊霞光虛垂,樹葉小徑皆攏上昏黃之色,她微微仰起臉,暗紅的光罩在面上,浮浮沉沉不可辨,唇心血色若隐若現,蒼白唇角略略垂着,目色裏也沒什麽情緒。
路過烏黑水缸,睡蓮蜷着身子,還沒綻放,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扯開一片花瓣,粉白的內裏脆弱不堪。
身後跟來的人無聲無息,卻一直都在。
“阿攬。”
“嗯。”
“你說若相有了第二次機會,會活得開心嗎?”
他立在她身側,“不會。”
她手上失力,花瓣彈了回去,輕“啪”的一聲。
微糯的聲色被她問得低低暗暗,“為何。”
他亦伸手觸那蓮,卻是把花瓣理好,“他不再是若相,開心與否,與他無關。”
她目光飄忽地随着那修長手指移來移去,“那又如何,能重來一次,已是幸極。”
那手指一頓,“你不必羨慕這個,你還活着,你會比他開心。”
她失魂般緩緩抓住那手,“怎麽會不羨,他即便是死了,也讓我羨慕得緊。”
那手僵在她雪白的手心裏,沉黯着,“那你換個人羨慕。”
她沒回,一點點抓緊了,卻怎麽都包不全。
他反握住她的,攏在手心裏,“好不好?”
她這才有些嗫嚅地回,“那個人,我不敢羨慕。”
他眸光一瞬黯下來,“那個人是誰?”
她的手在顫抖,像是怕極,劇烈得快要掙脫他的手心,“他殺了我。”
他緩緩趨近她,看進她眼中,“你怕他?”
她不住地搖頭,眼含了淚光,“不是。”
“那是什麽?”
“是我不要他了。”
近若嘆息的話語落入他耳中,幾乎讓他的心刺成兩半。
他放開她的手,她呼吸稍緩,下一刻卻被他攬在懷裏,薄唇貼着她的耳畔,一聲聲仿若蠱惑,“我不許你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