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杜蘅篇:金玉書(三)
初秋的京城,仍延續了盛夏的暑意與春花的明媚,街道上人流如織,走沒多久就渴累不已,這時,路邊的簡易茶棚就十分契人心意了。
一些不為銀錢的免費說書先生口沫濺飛,說着時興的話文八卦,亦或陳年猶經典的英雄往事,不管主題為何,只要有人喝茶,有人說書,便絕對少不了熱鬧。
“當年《大遠成典》一出,培杜二家,啧啧……那真是如那大鵬,扶搖直上千裏啊!本是白鶴書院落魄的主支,如今位居太子少傅,正二品文較,翰林院上上下下清流誰不敬重?這培玉杜元二人可真算是光宗耀祖了!”
“哎哎哎,你漏了一茬,那白鶴書院也起來了,每年送去的官家子弟數都數不清呢!”
“你說得對,但是你們都還不知道吧……”說書那老頭話尾長長的一拖,頓時叫周邊人急起來了,“不知道什麽,快說快說!”
“嘿嘿,我這也是才知道,就是白鶴書院已被聖上親自題名了,如今不叫白鶴書院,得叫岳山書院!”
“為甚叫岳山書院?”
“這是望天下清流官員都來為朝綱社稷效力啊!”
……
白鶴書院被改為岳山書院的前幾日,恰是培杜二家小公子的七歲生辰。數年來,這兩位小公子的生辰無一不是并在一起操辦,今年也不例外。
兩家一年一輪,今年正好是在培家開宴,杜家一早把小公子送到培家後,便開始忙忙碌碌個不停。
至于為何把杜小公子先送過來,一是樂得清淨,二又正合了小公子心意,皆大歡喜。
此時,培小公子的院子裏,兩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在一顆大樹下,窸窸窣窣地在搗鼓些什麽。
“小蘅,我在書上看到,那些舍命斷袍之交結拜之時,總要從土裏挖出一壇子酒喝。今日我們把它埋下去,日後我們結拜的時候,也把酒挖出來喝。”
原是兩個玉面小童,皆穿着白衣,裹紅腰帶,宛若仙姿。此刻說話的是左邊的男孩,小小的劍眉,星目爍爍,唇紅齒白,生得很是精致。
“可我們已經是兄弟了啊。”右邊的男孩擡起頭,眉目清軒,長眸挺鼻,亦是十分不俗,只是臉上的表情十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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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培杜二家的小公子,培嵘與杜蘅。
培嵘伸手摸了摸杜蘅的腦袋,“那就再結拜一次,親上加親。”
杜蘅也朝他腦袋上撓去,眼底閃過得逞的精光,“你這傻子,誰不知道啊,什麽親上加親,是這麽用的嗎!”
培嵘醒悟過來,惱了,一把格開他的手,“哼,懂還裝不懂,誰才是傻子?”
杜蘅笑嘻嘻地站起身,在被挖得淩亂的土面上蹦了好幾下,“那我們幾時挖出來喝?”
培嵘一愣,扳着手指數了數,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娘說等我到了十八歲才能喝酒,那還有十一年。”
杜蘅忽的一勾身,眼疾手快朝他頭上抓去,“傻子,數這麽久,功課又沒好好做吧!”
成功抓到他的頭,杜蘅笑得像只狐貍,飛快撓了好幾下,一邊撓還一邊嘟囔:“今年生辰,我可比你好看!”
培嵘阻擋不及,反應過來時,頭頂黑發亂飛,已是一片囫囵,連忙向後仰去。
杜蘅不甘心地再向前傾,一雙爪子還在他頭頂作惡,培嵘氣急,一個起身把他飛撲在地,也要去揪他的發髻。
兩人扭扯在地,不知滾了多少圈,院中的仆人終于聞風趕來,一見眼前景目瞪口呆。
趕緊上去把兩人拉開,分別站好,已是灰撲撲泥人樣,雪白衣衫上,塵污土漬不盡其數,一片狼藉。
杜蘅的紅腰帶還松了,兩只小手尴尬地扶着,培嵘看他那囧樣,笑個不停,杜蘅氣哼一聲,撇過了頭去不看他。
“兩位小祖宗唉,這可是專程為生辰宴定做的衣裳啊……”
“才不要和他穿一樣!”杜蘅氣呼呼地道。
培嵘暗笑不止,也不示弱,“那你別和我生在同一天。”
杜蘅火冒三丈,作勢要上前繼續偷襲,卻被仆人一把按住,腰帶差點忘了扶,褲子搖搖欲墜,杜蘅大驚失色趕緊撈住。
培嵘噗得一聲,笑得臉漲得通紅。
仆人憋着笑:“杜小公子先消停會,先消停會……要不,先去換個衣裳?”
晚宴時分,兩個人被收拾得齊齊整整,置在了滿屋賓客間,皆白衣紅腰,黑發束小髻,戴一頂紅玉抹額帽,裝扮得一模一樣,任人見了,少不得要懷疑是對雙生子。
只是這雙生子,一個滿臉悶悶不樂,一個怎麽也藏不住笑意,倒是讓人分得格外清楚。
培家夫婦坐在右手邊,杜家夫婦則在左手邊,所以兩個孩子雖陪在各自父母身邊,到底是被安排坐在了一處。
晚宴進行到一半,培嵘忍不住向他搭話,“小蘅,我給你剝個蝦子做賠禮如何?”
杜蘅聽了,沒理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承認我比你好看。”
培嵘想笑,卻看杜蘅正在瞪他,又硬生生止住了,“嗯,你比我好看。”
兩個孩子,又是同日出生,總會被人拿來做比較,太小比較不出什麽,便拿兩人的相貌來做文章。他和杜蘅明明是不同類的好看,但可能世人更偏好他這類一些,所以兩人在一起時,總贊他的樣子比杜蘅生得好一些。
年年如此,杜蘅不免就放在了心上。
培嵘心下暗暗搖頭,卻也忍不住有些心疼杜蘅,便随着他的性子去。
杜蘅聽了他的話,臉上終于崩不住了,又恢複笑嘻嘻的皮樣,“那你給我剝一盤蝦子,我就原諒你。”
培嵘醒悟過來他在裝模作樣,終歸年紀小,再好的脾氣也氣了,“不剝了,要吃自己剝!”
“別!”杜蘅扯上他的袖子,不依不饒,“你說了要給我做賠禮的,下午的事我可沒忘,不許反悔!”
最後,培嵘還是給他剝了一盤蝦子,而杜蘅在一旁吃得像只餍足的貓。
貪食的下場就是,次日杜蘅流鼻血了。
培嵘聽說後,連忙跑去杜家,嘲笑杜蘅,“你看看你,才是個傻子。”
彼時杜蘅躺在床上,頭仰着不能動,鼻子裏還塞着兩團絹布,下人端着清火的藥戰戰兢兢侯在一旁。
整個一副凄慘樣。
杜蘅艱難地轉頭瞪他,“等我好了,定要和你一較高下!”
“那我等着。”培嵘捧腹抖個不停,等笑夠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揚長而去。
杜蘅氣急,于是絹布頃刻間被染紅。
下人忙擁上去為他換絹布。
——
杜蘅沒能等到和培嵘一較高下。
滿朝風雨傳的都是培家犯事,觸怒聖顏,舉家被抄的消息。
人人聞風喪膽,生怕被連累。
有牽連的趕緊撇開關系。
沒牽連的試探性地扔個石頭。
家被抄的前一夜,培嵘被暗中送進了杜家,杜元毫不遲疑接了,杜夫人卻憂心忡忡,亦懼連坐之罪,但念及往日情分,理智暫時被抛卻了腦後。
燭光被秋風吹得晃動不已,大開的門庭,小小的人獨自坐着,手裏捧着一盞冷透的茶水。
“培嵘,你說說話。”
杜蘅坐在他對面,一臉愁苦,雙腿懸在凳腳旁,難得規規矩矩地放好,沒有亂晃。
培嵘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倒還好,只是眼睛裏蔫蔫的,滿是憂色與迷茫。
他搖了搖頭,喝了口冷茶。
杜蘅一把打掉他手裏的杯子,“別喝,都冷掉了。”
培嵘怔忡地看着空空的雙手,緩緩握成拳,放在心口。
“你別擔心,培叔叔他們肯定會沒事的。”
培嵘又搖了搖頭,捂着心口彎下身子,眼神定定的,也不知是在想着什麽。
“我不知道……”像是在喃喃自語。
母親把他送出門時的神情語氣,讓他十分不安。
究竟發生了什麽?
為何要把他送到杜家來?
杜蘅見他那副模樣,頓時慌了,跳下凳子,奔過來要扶他,“你怎麽了?”
培嵘抓了幾遍才抓住他的手,聲音飄飄忽忽的,“小蘅。”
“我在,我在,你哪裏不對?哪裏不對,你趕緊說!”
淚水終于決堤,培嵘鼻尖暈得通紅,他擡起頭,淚流滿面,緊緊抓着杜蘅的手,很久很久,才輕不可聞的溢出一句:“小蘅,我害怕。”
無邊的壓抑一點點侵蝕內心,他不安,惶恐,懼怕,焦灼,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具體的點,大片大片撲過來的黑暗讓他只想逃避,讓他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不見天日。
腹內劇烈翻湧,像一只手在不斷撥攪。
“哇……”他一下吐了出來,冷汗涔涔。
杜蘅呆若木雞。
他難受地幾乎要暈厥而去,腹中卻鼓蕩不休,吐得只剩下酸水。
杜蘅一把掙脫他的手,驚慌失措地向外跑去,尖聲大喊:“來人!來人!”
院外的仆人聽到喊聲,一溜煙竄了過來,“怎麽了,公子!”
杜蘅渾身顫抖,“趕緊叫大夫來!趕緊叫大夫來!”
仆人這時也看見了培嵘,面色大變,立即轉身往外奔去。
其他仆人聽得動靜趕來,雖慌卻有條不紊地沖進屋內收拾狼藉,另有女仆專門去安置兩位小公子。
培嵘沒有生病,只是一直吐個不停,什麽也吃不下,一吃就吐,就連水也喝得極少。
短短幾日下來,就瘦了一大圈,年紀本就小,再一瘦,整個人輕飄飄地像是風都能吹起來。
杜蘅整日整日的陪在培嵘身邊,培嵘吃不下東西,他幾乎也沒吃,一雙眼睛更是哭腫得好比核桃。
杜元從宮中帶回了培嵘的赦诰,卻沒有一人開心,因為誰都知道那意味着什麽。
秋後問斬。
便真是秋後問斬。
杜家滿門上下伏血那日,培嵘的怪病終于有所好轉,不再吐,也能吃下些東西。
“小蘅,你帶我去看看。”
被仆人喂進半碗白粥後,培嵘對杜蘅這樣說。
杜蘅愣了,“看什麽?”
培嵘心下苦笑,他怕是到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吧。
被保護得這樣好。
揮退下人,他拉住杜蘅的手,一字一句地:“小蘅,晚上我想去街上看看,你幫幫我。”
杜蘅把另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你想逛街,我陪你就是,只是為何要晚上。”
他抽出手,“這事不能讓杜叔叔他們知道,只能你我二人去。”
杜蘅滿臉不解,卻還是答應了,“那晚上我們偷溜出去。”
就像以前他們偷偷溜出去玩一樣。
培嵘閉上眼,不再說話,尖削的下巴似乎能戳透人心。
杜蘅乖乖地坐在床前,看着他休息。
往日狡黠的眼裏,平白添了許多不合年紀的愁緒與複雜。
深夜,萬物無聲。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兩個小身影漸漸摸向近西城門的一條街。
到一個交叉街口,停了下來。
街口一個高臺上還有殘留的紅巾酒壇,一張高案,臺面上顏色暗沉,隐有腥氣随風而來。
兩道身影分開來,其中一道走上高臺,緩緩跪了下來,跪着跪着,趴了下去,以臉貼着臺面,極重的血腥味沖進鼻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跪的時間太久,另一道身影把他拉起來,他沒掙紮,起了身。
兩人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像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