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杜蘅篇:金玉書(四)

杜家多了一位義子。

京城中人對其身份來歷無不心知肚明,但誰都沒有說破。

又是一年中秋,杜家第一次單獨舉辦生辰宴。賓客還是那些賓客,祝福依舊沒變,也仍然是兩位仙童般的小壽星,穿着一樣的衣裳。

只是派發出去的請帖上,另一個名字永遠消失了。

宴散,兩位小壽星被下人領到後院漱洗,準備回房休息。

淨房內,一扇屏風隔開兩個浴桶,搭了兩套待換的幹淨衣裳。

培嵘解開腰間的紅帶,安靜地脫衣,待只剩下裏衣,便朝左邊的浴桶走去。

“培嵘……”杜蘅叫住他。

他腳步停住,微微轉過頭,“怎麽了?”

杜蘅猶豫了一下,“我陪你一起洗吧。”

培嵘轉身,看了看兩個浴桶,又看了看他,笑了笑,“我們就是在一起洗啊。”

杜蘅小嘴一抿,“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培嵘沉默地笑着,卻不應他。

杜蘅一聲不吭,突然轉身朝自己的浴桶爬去。

培嵘急走幾步,拉住他,“你做什麽,衣服還沒脫,染了風寒怎麽辦?”

杜蘅扒在浴桶沿上,背對着他,聲音悶悶的,“培嵘,你比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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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嵘怔了怔,卻仍不由分說把他扯了下來,“我當然比你好看。脫了衣服再進去洗,別任性,不然我……”

杜蘅在地上乖乖站好,嘴巴卻撇了撇,“不然你幹嘛?”

“不然……我就自己洗了!”培嵘半天擠出這麽一句話,可一說出來就後悔了,因實在太幼稚。

果然,杜蘅臉憋得通紅,眉頭抖個不停,就是不笑出聲來,卻比笑出聲來更讓人窘迫。

培嵘暗哼一聲,轉身走了。

不一會兒,屏風後就傳來嘩嘩的水聲。

杜蘅斂了笑,沉默地脫去身上累贅,撲通一聲竄進浴桶中。

巨大的水花聲蓋住了對面的動靜。

“小蘅,你別又把地弄濕了,小心出來後有你摔的!”

泡在熱水裏,蒸騰的霧氣掩住杜蘅的臉,懶懶應了一聲,“曉得了,啰嗦鬼!”

對面水花聲停了停,傳來培嵘低低的一句嘟囔:“你這傻子。”

杜蘅無聲地咧了咧嘴。

夜深,燈早已被下人吹滅,兩人并肩躺在床上。

“培嵘,你睡了嗎?”試探的一句輕問。

“……沒有。”沒好氣的一聲答。

“那我們起來玩玩吧。”

“玩什麽?”

“要不來背詩?”

“……”

“我前幾日寫的文章被夫子誇了,你要不要聽聽?”

“……”

“最近有本書堪稱妙絕,我們一起看吧?”

“……”

“培嵘。”

“嗯。”

“你怎麽不說話?”

“……”

“培嵘?”

“嗯。”

“你怎麽了?”

“……我困了。”

“……那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嗯。”

黑夜裏,沒人聽見屋頂漾開一聲輕嘆。

一男一女坐在屋頂,夜風蕩蕩,吹得發絲紛飛。

女子低低略啞的聲音響起,“兩人這般性格,怕是要出事。”

“……他們已經出事了。”

女子低嘲一聲,“也是。”

“公主想好如何驅夢了嗎?”

“再等等。”

“是。”

——

昔日培玉之子培嵘的一句此生再不碰書的誓言傳遍京城時,聖上召了杜元帶培嵘入宮觐見。

聖旨是午時到的,杜元領了旨,帶着培嵘即刻進了宮。

回府時,已近傍晚。

正是廚房熱火朝天,準備各院晚膳的時候。

培嵘回來時,就見杜蘅陰着一張小臉,杵在院子大門口。

穿一身白裏青褂,布巾裹了小髻。

是岳山書院的學服。

“怎麽下了學也不換身衣裳?”培嵘笑道。

杜蘅的語氣卻沖得很,“怎麽,脫下來你穿嗎?”

培嵘搖了搖頭,調侃他,“你這傻子,這衣裳我也有。”

“你有,可你在乎嗎!”杜蘅氣急敗壞,大吼一聲。

培嵘僵在了地上,笑容快要保持不住,“你知道了?”

杜蘅猛地推他一把,他趔趄了下,差點摔倒。“誰不知道?誰不知道?就我不知道!你真當我傻子不成!”

杜蘅蹲下身,不停地抹淚,“我又不是傻子……我又不是傻子……”

培嵘急忙跟着蹲下,“小蘅……”

杜蘅擡起頭,瞪着他,“我聽你解釋,你說!”

培嵘沉默了。

“你說!”杜蘅一巴掌打在他膝蓋上。

“……”

“你說!”

“……”

杜蘅站起身,用力踢他了一腳,他吃痛,坐倒在地。

杜蘅頭也不回跑進了屋。

下人來送晚膳時,杜蘅悶在房間裏,怎麽叫都不肯出來。

培嵘孤零零地坐在飯桌前,半天都沒扒一口飯。

下人忙去禀報了杜元夫婦,沒多久,夫妻兩人就趕了過來。

“小嵘?”杜夫人一進屋,就看見魂不守舍的培嵘,以及滿桌分毫未動的菜肴。

培嵘直愣愣地擡起頭,望着門口那對夫妻站在一起極為相稱的模樣,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

夫妻兩人齊齊皺眉,這是吵架了不成?

杜夫人上前撫着他的背,“莫哭莫哭,以後你就安心在這裏住下,以後都不用再哭了。”

杜元神色複雜地道了句:“夫人,別對小嵘說這些。”

杜夫人手一僵,扯了扯笑,“是,夫君。”

又安慰了培嵘幾句,便道:“夫君,你在這裏看着小嵘,我去勸勸若相。”

杜元颔首,“去吧,叫他過來吃飯。”

杜夫人一邊應,一邊走了出去。

杜元伸手按住培嵘的小肩膀,“小嵘,若相可是對你發火了?”

淚幹結在頰上,培嵘的聲音嗡嗡地,“我不願再讀書的事,他知道了。”

杜元暗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知道了也好,你們要一起長大,瞞不住。”

培嵘怔怔點頭。

“是我沒保護好你。”杜元沉默了會,忽道。

培嵘一臉沉靜地搖頭,“伯父已經做得夠多。”

“夫君。”

杜夫人去而複返,身邊還跟了一個別扭的小人。

培嵘飛快看了一眼,又垂下眼。

杜元向那小人招手,“若相,過來吃飯。”

杜蘅磨磨蹭蹭地挪到桌子邊,選了個離培嵘最遠的位子坐下。

夫婦二人也一同入座,杜元在培嵘身旁,杜夫人則陪在杜蘅身邊。

“吃吧。”杜元發話了。

……

飯畢,杜家夫婦便起身欲離去。杜蘅突然道:“爹,娘,我送你們吧。”

杜元看了看一旁沉默的培嵘,拒絕了,“不用,你和小嵘早點洗漱休息。”

杜蘅堅決地搖頭,“不,我要送你們。”

杜元皺眉,“別胡鬧。”

杜夫人見狀,挽住杜元手臂,“莫氣,若相也是一番好意。”

杜元一甩衣袖,“他有什麽好意,不就是生小嵘的氣,卻拿我們當借口。”

杜蘅定定地看着杜元。

意識到自家丈夫的怒火,杜夫人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忽瞥到一邊默不作聲的培嵘,忙道:“小嵘,你快幫若相解釋兩句。”

培嵘一動不動站着,看着他們沒說話。

杜元瞟了一眼自家兒子,訓道:“小嵘是你兄弟,你得好好待他,而不是動不動同他鬧小孩子脾氣。”杜蘅緩緩垂下頭,“是。”

杜元見他應了,這才收袖,轉身走了。

杜夫人看了看杜蘅,又看了看培嵘,忍不住連連嘆氣,搖搖頭,後腳跟着出了門。

屋子裏靜了下來。

片刻後,杜蘅像是想起了什麽,擡腳追了出去。

“娘!”已經出了院子的杜夫人聽得叫喊聲,停了下來,轉身望去。

杜蘅一把撲進她懷中,“娘。”

杜夫人輕輕拍他的背,“怎麽了?”

杜蘅揚起頭看她,“娘,我想問您點事兒。”

“什麽事?”

杜蘅臉色被燈籠照得暗暗的,“培嵘他真的不讀書了嗎?”

“這……”杜夫人遲疑了會,道:“其實這樣對大家都好。”

“那培嵘他自己想嗎?”

“什麽?”

杜蘅整張臉扭在一起,說不出什麽表情,“培嵘是不是被逼的?”

杜夫人一拍他的腦袋,“想什麽呢?”

杜蘅擰着嘴不吭聲。

杜夫人微嘆,“若相,有些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小嵘他……聽說以前讀書也不很用功,想來也是自己願意的。”

杜蘅突然死命掙紮起來,迫得杜夫人不得不放開他。

八歲的孩子咬牙切齒地恨道:“什麽不用功!那是他聰明!”

“小蘅,你……”杜夫人被他的神色驚到了,“你說什麽?”

杜蘅繃着一張小臉,連退了幾步,倏地轉身不管不顧跑了。

——

屏風上只搭了一件換洗衣裳。

培嵘蔫蔫地坐在浴桶裏,時不時拿澡巾搓搓後背。

一只手悄然落在他的肩上,他驚得一跳,腳底滑了一下,差點淹到水裏去,幸好被人及時拉住。

來人半個身子探進來,兩只手死死地抓着他,浴桶太大,以至姿勢極為怪異和辛苦。

小小的長眸暗淡地瞅着他,稚嫩的嗓音有幾分啞,顯得疲憊,“你這傻子,洗個澡都能摔。”

他趕緊扶着桶沿站好,臉上掩飾不住的欣喜,“小蘅,你回來了!”

杜蘅從浴桶上滑下來,“不然呢?”

他有些期艾地,“我還以為你今晚和伯母一起睡呢。”

說話的功夫,杜蘅不知從哪拖出個凳子,爬上去坐下,“都這麽大了,誰還粘母親啊。”

培嵘小小的劍眉擠了擠,“人小鬼大!”

杜蘅小臉垮了垮,沒再說話。

“既然回來了,趕緊去洗吧。”培嵘指了指屏風後頭。

杜蘅搖頭。

“不想洗?”

杜蘅又搖頭。

培嵘不解地看着他。

杜蘅跳下凳子,開始脫衣服,脫幹淨了,卻是朝他的浴桶爬去,培嵘驚得忙堵住他,“你幹什麽?”

杜蘅把他往旁邊擠,“我和你一起洗。”

“別!”培嵘用力抵着他,“我洗得差不多了,水都髒了。”

杜蘅不在意地搖頭,“沒事。”

“那也不行!”

兩人大眼瞪大眼。

杜蘅力氣沒他大,眼見要失敗了,“你再不讓我進去,我染風寒了怎麽辦?”

培嵘見他光溜溜的站在外頭,臉一苦,“蘅大哥,算我求你了,穿上衣服吧!”

看他半天還是一動不動,索性自己從浴桶裏出來,渾身濕淋淋的和他站在一起,“行,那就一起染風寒吧。”

十月末的天,晚間還是有幾分冷的,培嵘才從熱水裏出來,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熱氣早已散得一幹二淨。

杜蘅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半晌,終于撿起衣服開始穿。

他松了一口氣,從屏風上取下衣裳換上。

杜蘅穿好了就要走。

培嵘急忙追上去,“小蘅,等一下。”

杜蘅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培嵘上氣不接下氣,在房門口截住他,“小蘅,你跑什麽?”

杜蘅越過他走進屋,“沒什麽,睡覺。”

培嵘側身讓他,臉色黯然。

半夜,黑漆漆的屋裏。

“小蘅。”

“……”

“小蘅。”培嵘伸手推了推他。

“幹什麽!”

培嵘苦笑,“小蘅,若是連你都不理我了,這個家,我還待得下去嗎?”

他猛地翻過身,盯着他,“……你要走?”

培嵘搖頭,“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不準走!”他粗暴地打斷他的話,“你不讀書我認了,你要走我絕不讓!”

培嵘楞楞看着他,“小蘅……”

他眼角泛着淚光,聲音一下軟了下去,“培嵘,明明是你先抛下我的。”

“什麽?”

“金玉書是笑話麽,你讓我一個人讀書?”

“……”

“你比我聰明許多,卻留我繼續讀書。”

“……”

“你說我不理你了你怎麽辦,可你讓我一個人讀書我又該怎麽辦?”

“我以為你喜歡……”

“你以為什麽,以為我喜歡讀書?”他無聲地淌着淚,氣得頭疼,“你這傻子。”

“可是你有天賦……”

“有天賦就一定要喜歡不成?”

培嵘啞然,不知該言何。

他氣呼呼的,“你果然在懲罰我。”

培嵘下意識搖頭,“沒有。”

他幾下抹幹眼淚,不由分說去抓培嵘的頭發,“你這傻子,定是在懲罰我,看我不饒你!”

培嵘躲來躲去,實在躲不過,也去抓他的頭發,兩人又扭扯成一團。

她立在夜色中,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只覺悲從心來,隐有戚感。

夜色靜谧,兩人坐在廊下的木階上。

院裏的樹葉簌簌落下不少,似是提醒人晚秋将至。

“杜若相太聰明了。”她夾起一枚落在階上的葉片,細細摸着其上的紋路。

太聰明,以至什麽都知曉。

又太懂事,什麽都在心裏折騰。

縱是心裏千般萬般動蕩,劇烈地已經快要藏不住,給人看上去卻還是個任性的小孩。

難怪即便身死,執念亦不滅不去。

“公主。”他輕聲喚她。

“嗯?”

“公主也很聰明。”他說,“但我是個笨人。”

葉子從她指尖滑落,“什麽?”

他伸手抓住那片葉,“我是個笨人,如果我知道什麽,我想要什麽,我會說出來,而不是像杜若相那般。”

“那又如何?”

他沒說話,只凝視着她。

雖看不清他的眉目,卻感覺到了深沉的灼意。

她移開眼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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