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杜蘅篇:金玉書(五)

秋末,青黃交加。

培嵘不再去岳山書院,杜元便給他找了幾個教騎射的師傅,又把府裏閑置的馬場整新一番,供其訓練使用。

從文入仕,對培嵘來說,已是一條再也不可望的出路。

清晨,培嵘送杜蘅出門去岳山書院。

兩個孩子一白衣青褂,布巾纏髻,如幼月待圓;一布衫窄收,發絲高束,似雛鷹未展。

培嵘一路把他送至府門口,途中所見無一不是晚秋黯色景,竟引出一絲沒來由的愁緒。

馬車早已停在外頭,下人躬身侯在一側。

“上車吧。”

杜蘅嗯了一聲,提着小書箱向馬車走去。

“小蘅。”

杜蘅轉頭,“傻子,怎麽了?”

培嵘失笑,小臉蒙上一層以往的潤光,“下了學我去接你。”

杜蘅也笑了起來,嘲他擠眼,“不用,好好上你的騎射課吧。”

“我課時比你短,不礙事。”

杜蘅嫌棄地撇他一嘴,“說了不用,你要是來了我才不理你!”

說完,轉身一咕嚕爬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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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嵘還欲說的話只能吞回肚裏。

——

培嵘十歲那年,主動提及要入軍營歷練,杜元親自上折禀報陛下,得知陛下并無異議後,便欣然應了培嵘之請。

于是培嵘以最小新兵的身份入了京軍營房。

有了兵籍,便不能再住在杜府,得搬去營房與其他同年入伍的新兵共住。

出發的前幾日,杜蘅與培嵘之間第一次爆發了真正的、亦是最深刻的一次争吵。

這一日,培嵘從馬場結課回來,就聽說杜蘅把他所有的行裝都給毀了,屋裏屋外砸了一通。

整個院子已是一片狼藉。

他沖進屋,就見杜蘅歪坐在一堆碎物殘渣中,發髻散亂,滿身衣衫一片淩亂。

聽到腳步聲,杜蘅側過頭來,認出是他,膝蓋在地面雜物上緩緩刮行,轉了個彎面向他。

培嵘驚得難以言語,滿目痛色地望着他。

杜蘅臉色鐵青,又夾着蒼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培嵘,小手不知抓着什麽,竟有血色滲出。

“小蘅……”培嵘上前,想把他扶起來。

杜蘅膝行着一步步後退,抗拒他的攙扶,從齒間迸出一句:“培嵘,這次我是真的生氣了。”

培嵘不住地點頭,聲音顫抖:“我知道,我知道,小蘅,你先起來,你流血了。”

從未有過的架勢,從未有過的陣仗,從未有過的讓他害怕,他怎能不知道,怎能不知道他是真的氣了。

杜蘅低下頭去,五指張了開來,赫然可見躺在手心裏的一小堆碎玉渣。

培嵘看清了,臉色霎時一白,“小蘅……”

杜蘅扯着嘴,笑得幸災樂禍,翻掌把玉渣倒在了地上,“我不要當那鬼玉書了,你就做你的兵蛋子去吧!”

培嵘急忙去攏那玉渣,卻被他一把推開,摔倒在地,手肘磕到了什麽硬物,痛得很。

呆呆地坐在地上,喃喃道:“你在怨我?”

昔日,培杜兩家公子出生時,初次被人比作金玉書,朝中陛下聞之,亦是一樂,深覺有理,當即賞了一賀禮下來。

只見錦盒彩雕,層層赤錦上,是一對上好的金玉雕葫蘆。經兩家一商議,決出培家得金,杜家得玉。此後杜家若相亦稱杜家玉書,培家少嵘亦是培家金書。

如今,杜蘅卻是把那只玉葫蘆給毀了。

而他,也早已棄文從武。

什麽金玉書,分明就是個笑話!

“是!我在怨你。”杜蘅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培嵘身邊,“我為什麽不怨你?你把我當兄弟了?你把我父母當父母了?”

培嵘異樣地沉默,臉色慘白。

“反正我就是任性,我不聽話,我沒你好看,我沒你聰明,你不要我,把我抛在後頭,我誰不怨?我誰都怨!”

輕輕推他一把,“你說是不是?”

“別說了!”培嵘揮開他的手,失控般地,“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不想聽我說話,那你走吧。”杜蘅對着門口,“別再和我住一起,你給我走!”

“啊!”培嵘痛苦地大喊一聲。

杜蘅也朝他吼:“你給我滾!”

培嵘猝地爬起身,奪門而出。

她在一旁看着直皺眉,“他倆吵架怎得從來都不把話說明白?”

他搖搖頭,“年紀太小,只知道氣,哪裏想得到這個。”

“再看看罷……”她暗嘆一聲。

“公主不必急。”

她揮了揮手,不欲再說。

培嵘奔出院子時,正好撞見一堆人匆匆趕來,為首的赫然是杜元夫婦二人。

他抹了把臉,不願與他們正面相對,悶頭朝一邊沖去。

杜元一個閃身擋住他,按上他肩膀,“小嵘!”

他低着頭垂淚,不說話。

杜夫人這時也看清了院裏的雜亂狼藉,臉色一變,趕緊朝屋裏小跑而去。

杜元擰眉,沒阻止她。

輕輕摸了摸培嵘的顱頂,“小嵘,若相可是沖你發脾氣了?”

培嵘癟着唇,小心翼翼擡頭看杜元一眼,又垂下頭,聲音哽咽:“伯父,我能不能提前搬去營房住?”

“為何?”

“我……”培嵘臉色黯淡,“伯父,這對我們都好。”

杜元怔了怔,忽重嘆一氣:“你這又是說什麽!”

尖尖的小下巴已初現堅韌的弧度,培嵘聲音十分低弱:“伯父,我說的是實話。”

踟蹰地,“我……我不能再和小蘅一起住了。”

猛地捂住嘴,生生将泣聲咽了進去,“我和小蘅,真的不能再住在一起了!”

突地跪下,腦門磕在地上,“伯父,我求你讓我和小蘅分開吧!我們本就不應該再綁在一起!”

“你……”杜元目光複雜地看着身前的人,那樣趴伏在地上,像極了小小的一團。

培嵘不再吭聲,只偶爾溢出一聲壓抑的氣鳴。

“那便依你。”杜元閉上眼,“今晚你先去客院住,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去營房。”

培嵘擡起頭又磕了下去,“謝……伯父。”

站起身,只有杜元半人高的身體挺得筆直,一步一步地,向夜色走去。

杜蘅被杜夫人拉着站在門廊上,小臉陰沉地望向這邊,一張嘴早已咬得血跡斑斑。

杜元大踏步邁上前,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清脆聲久久回蕩,杜蘅歪着臉,血絲浸唇而下。

“夫君!”杜夫人大驚失色,忙擋在杜蘅面前,“你做什麽!”

杜元冷言冷語:“把小嵘逼走了,這下你滿意了?”

杜蘅緩緩轉過臉來,隐在黑暗裏的雙眼驚人的亮,稚聲平平板板:“怎麽不滿意,你們不當惡人,只有我當惡人。”

杜元驀然一愣,等回過味來氣得直要再打,“說什麽渾話!”

杜夫人急急拉住他,“小孩子脾氣而已,你又發什麽火?”

好言好語的勸道:“都是小孩子,哪裏說得清話,吵吵架也就過去了,沒幾天就和好了……你當父親的,同他們置什麽氣?”

杜元鐵着一張臉,不發一語。

杜夫人伸手去順他心口,“別氣了。若相和小嵘自小在一起,突然要分別就剩他一個人,總會不開心的,鬧過了也就好了。”

杜蘅一臉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杜元似乎聽進去了,淡淡點了下頭,拂袖走了。

廊下,一女子蹙眉扶額,“我算是知道杜若相為何從小就不開心了。”

身旁的男子亦忍不住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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