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杜蘅篇:金玉書(六)
如是又幾年落黃紛飛,雁雲直上,杜家兩位小公子年滿十四歲。
少年的身形皆生得挺拔颀長,幼時玉姿容面,也初長成兩般不同模樣。
杜家公子真正名揚京城,便是十四歲這一年,于中秋生辰宴上,以一人之力作出的《紙上論》,論遍朝綱社稷,軍政農商;陰陽史理,天文地學亦無一不涉略,言之有道。
此論一出,着實惹得京城文人圈上下動蕩了一番,引無數學子扼腕嘆服,恨生同一代。更有朝中聖上聽聞,命人專拓一篇親自察看,閱後贊不絕耳,欣慰之情甚盈滿于心。
杜家門楣時隔多年,再次燦燦生輝,有意結交的人擠破門檻,上門提親的更不在少數。
只可惜,凡上門求見杜家公子的人,不論身份權貴,不論家世底蘊,皆被本人一應回絕,置之不理。
這時,京城中開始有人憶起當年金玉書一言,亦不免想到培家僅存于世的小公子,心裏下意識便比較起來,忽又覺培家公子已從武多年,不再是金書,實在沒法相較。
但此番念頭一起,又多年不曾聽聞培家公子的消息,心頭實瘙癢的很,于是那在軍中有關系的,便立馬托了人去打聽。
這一打聽,才知培家公子也不是個吃素的,人杜家公子在文人圈裏叱咤風雨,這培家公子在軍營裏亦混得風生水起。
據說,入營不過兩年,便被早年在戰場上立下赫赫功名的靖國公看中提拔,還把人點進自己的旗下親自教導,人不僅沒驕傲自滿,反倒愈發守禮自謹,勤奮刻苦,在三年一試的校場上奪得首名佳績,凡于軍中供職者,無人不知培少嵘。
更有老将言,若無差錯,下一任靖國公也。
得,這一對昔年金玉書,如今雖一文一武,卻也不曾落人于後,确是比當年的杜元培玉更加出色。
不知是誰把培少嵘在軍中的名聲透了出來,一時之間,京城衆人津津樂道,道的最多的仍是以往的金玉書與如今的文武才。
《紙上論》一事半年後,培嵘從軍中告假回家。
沒有家,卻是杜元的義子,所以回的是杜府。
杜元對培嵘歸來十分重視,一早就命全府上下的仆人發動起來清掃布置,尤其在客院選了一間最好的屋子仔細裝整,欲供培嵘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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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仆人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杜蘅走進了杜元的書房,杜元聽到下人禀報的時候還有幾分意外,等見了杜蘅,便真的有些驚訝了。
“難得來這裏找我,有什麽事嗎?”許是因為近年來喜事不斷,杜元心情很是不錯,臉上帶笑地問他。
杜蘅默看了自家父親一眼,道:“兒子前來,是求父親一件事。”
“但說無妨。”
“兒子院裏已清整出一間房,希望培嵘能住進去。”
杜元先是一愣,又立馬皺起眉,“不行!”
杜蘅淡問,“為何?”
又道:“兒子已經長大,不會再同他發脾氣。”
杜元還是拒絕,“不行。”
“兒子與培嵘多年未見,沖着這個也該住在一起。”
杜元沉眼看着他。
杜蘅面無表情地,“您答不答應,那間屋子也已收拾妥當,客院的房間亦可繼續準備,只是兒子希望,您能讓培嵘自己選一選。”
直視着杜元,“畢竟,他也長大了不是?”
說完,不等杜元回答,轉身就走。
暮色降臨,樹梢枝頭的花苞骨朵被昏黃的霞光照着,似被催熟,只等夜色漸攏時,悄然抽枝冒芽。
初春的寒氣裏,培嵘拎着個包袱走進院子,一眼便瞧見坐在院中,不知等了多久的人。
春衫潮潤,隐透濕痕,衣擺垂在泥上,是淡青色的翠底。
初長成的清眉如剪刃,挺鼻豐唇,色面細膩,長眸微微眯着,似在打量他。
映着廊下的燈光,瞳色仿佛暗沉不見底。
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模樣,叫他心下漫出一絲忐忑,眉眼卻端得平靜,道:“伯父說,這裏有屋子給我住。”
那人眯着眼看了他許久,才慢慢站起身,“确有,跟我來吧。”
屋子就在杜蘅的隔壁,寬敞幹淨,各物家什一應俱全,床上的被褥有幾分浮泡,像是曬足了才給鋪上。
青瓷茶具碧波漾渺,映着黃花梨桌面的紋路,惹人舒心的惬意。
杜蘅細執慢煮,好一會兒才給他斟出一杯茶,他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杜蘅看着他喝茶,沒說話。
等他喝完後,才道:“這個時辰回來,沒用晚膳吧。”
培嵘颔首,“你用了不曾?”
杜蘅略一搖頭,向外喚了聲。
下人忙進來請示,“公子?”
“去布膳來。”
“是。”下人應了,立馬出了屋去準備。
杜蘅執了杯茶慢飲,“你脾胃弱,在軍營吃得可還習慣?”
培嵘的胃疾是七歲那年吐症發作之後患的,大夫特囑咐飲食需多加注意,不然容易犯慣痛。
培嵘淡笑了笑,“這兩年好了許多,不經常犯了。”
杜蘅定看了他一眼,“那就好。”
沒多久,一衆下人進來擺膳,菜不多,但都是瞧着清淡可口的,培嵘趕路至此,确也餓了,便吃得很香。
杜蘅給他舀了碗湯,“先喝口湯墊墊。”
他沒拒絕,接過喝了起來。
吃了大半天,發現杜蘅幾乎沒動筷,不由道:“你怎麽不吃?”
杜蘅笑着搖頭,“我沒甚胃口,你吃吧。”
培嵘在他臉上轉了幾眼,道:“難怪瘦了不少。”
他眉頭動了動,“我以前不是這樣嗎?”
培嵘點點頭,“要圓一點。”
他抿着唇,眼角卻透出笑意來,“那時卻是你比我吃得多一些。”
培嵘但笑不語,久了才道:“現在也比你吃得多。”
“我聽說你在軍中的事了。”
“嗯?”
“培少嵘什麽的。”
“……我也看了那篇《紙上論》,寫得很不錯。”
杜蘅擡起眸直視他,“那應是你的榮耀。”
培嵘擱下筷子,蹙眉回視他不語。
“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麽?”
他臉上清清淡淡的,“那就不說了。”
培嵘眉間沁出一絲冷意,“當年之事,你知曉多少?”
“十之八九差不離,剩下的也能猜到。”
俊顏冷目,初成鷹姿,培嵘在軍中蹉跎了四年的相貌,比他想象中還要堅韌鋒銳不少。
他靜靜看着培嵘,“我知道,從武是你自己的想法。”
培嵘似是有些不悅,“我初次回來,你便要同我說這些?”
他神色盡斂,“這次準備待多久?”
話轉得太生硬與無謂,培嵘皺了皺眉,“三個月吧。”
他唇間浮起一絲淡笑,“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回房了。”
說走就走。
培嵘坐在桌邊,微微側目去看杜蘅的背影,情緒幾何不可辨。
——
她不知道,杜若相從當年發生的那些事裏得出了什麽結論,但她知道,四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
這樣的改變,發生在杜若相身上,亦發生在培嵘身上,一個愈來愈無畏,一個愈來愈表面。
皇帝因難容忍朝中文人權盛當道,早已有削一虎之心,這一虎,不是培家,便是杜家。
得到的情報是培家為官謹言慎行,數年無一錯,堪稱清流正名之典範,培家未來繼承人培小公子更是聰而不顯,大智若愚,小小年紀自有一番忖度。
而杜家,旁支裏總會有劣跡違律者,偶爾生個事,便叫杜元愁眉不展,坊間也多有壞杜家言譽者,杜家小公子亦是一副任性玩鬧的脾氣,雖有聰穎天資,卻時時棄之不顧。
這兩虎,其實選杜家會更好,既能維持清流一脈正名,亦不落坊間人口舌,未來培家公子或可又是一重臣,實皆大歡喜。
可多次密謀,商量來商量去,最終選定的卻是培家。
既意已決,頃刻間便動手。
于是,培家一剎傾覆。
終是不忍培家從此絕脈,便留了培家公子性命。
然培杜二家皆不知實情,培家倒後,杜家首當其沖,人人自危,惶恐于詭詭皇威不可測。杜元頂着天大壓力接下培嵘,杜夫人不是沒有擔憂,亦想勸丈夫拒絕,可培嵘父母皆為多年至交好友,就此不顧,實在狠心。
這便接了,伴随而來的卻是日日夜夜的憂思與愁慮,以至先前還視若親子的培嵘,再見卻是如陌生人一般,心底裏歡喜不起來。
表面的客套親近如何瞞得住兩個稚齡孩子?要知孩童之感最敏最銳,又人人瘋傳竊語,或許仍不知情,卻已在心中轉化成自己的一番思量。
杜若相知曉培家滿門皆亡,只餘培嵘一人,存了心要好好待培嵘,可見父母對培嵘面和心冷,久而久之,便開始怨起雙親,又知培杜二家曾大同無異,自己又與培嵘日漸生疏,分道揚镳,便開始暗恨培杜二家,為何不是杜家亡,而是培家?
杜家夫婦的憂慮在聖上召見培嵘後,消散一空,複雜的大人心思覺得只要培嵘放棄文官這一條路,杜家便可安然無事,卻不知從武一事完全是培嵘自己所願。
培嵘幼時突遭橫禍,一夜之間家倒猕猢散,與雙親天人永隔,而與自家情況一般無二的杜家卻一切無恙,如此,怎能不有一絲怨憤?怨培杜二家,何以就只培家倒,杜家安好?
若出事的是杜家,那眼前夫妻和睦,有子相伴的場景應是他與他自己的雙親,而不是日日夜夜看着這樣的景象刺激雙目,誘出內心陰霾……以至每每回想起昔日之景,愈發覺身處杜府,處之不泰,又暗嫌起自己陰私之念,怎能平白怨人?由是愈發想要逃離,欲發想要脫出以往桎梏。
種種因素,混合酵動,培杜二人在一起時還不覺有什麽,只知時時争吵,頻頻氣怒,可分開四年時間,各自為好,哪怕只是每夜夜深人靜時思一思往事,便足以理清頭緒,明晰自身。而脫離了杜府環境的培嵘,要比杜若相更甚一籌。
因為四年後,一個仍恨,恨到恨自己,一個仍怨,卻開始擺上明面的怨,不再折磨自己。
杜若相是前者,培嵘是後者。
所以最後,執念未消的是杜若相,而不是培嵘。
杜家夫婦最大的錯,就是把兩個人一直當成孩子,而不細思其所言所想。
難怪,社曾經說,孩童之夢,不能僅憑年齡說事,孩子所求有時确與大人所認為的差距甚遠。
“若是社在,或許能更清楚一些。”她道。
他看着她,“為何?”
“社接過多次此類夢。”
“公主如何得知?”
她驟然一愣,等回過味來,眼色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