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杜蘅篇:金玉書(七)

杜蘅果真不再提當年之事,只是是否又擱在心裏洶湧翻滾她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看上去還是無恙的。

培嵘在杜蘅院裏安穩住了下來。

兩人時不時一起出去走走逛逛,同桌吃個飯什麽的,也是十分和睦。

杜元聽說後,十分欣慰,便也放心讓兩人住在一起。

她看着看着,卻覺得應該快要壓不住了。

這兩人,看着就不是能平靜相處的。

而他總是跟在她身邊,沉默地和她一同觀望,時間久了,倒也覺得他在身邊沒什麽不對。

偶爾,還能就眼前之事往來探讨一番,算是不錯。

五月初時,杜蘅報名了今年的科試。

杜家夫婦自然又是一番欣喜慰藉,命下人好生服侍,切不可懈怠了,不得讓杜蘅身體出了什麽差錯,以至影響科試。

京城中人聽聞,又是另一番猜測,甚至有那好賭的,公然在坊間下了注,賭今年狀元花落誰家,押杜蘅的不計其數。

——

杜蘅回府時,下了馬車,發現門口站了個人。

深眉冷目,俊容英姿,穿一身素白的衫,黑發綁束在腦後,翩翩少年郎的模樣,極是悅目。

培嵘走上前來,微笑道:“日頭還早,去怡豐樓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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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豐樓是個茶館,以茶聞名。

他點點頭,命車夫調轉個方向。

培嵘卻道:“不遠,我們步行即可。”

杜蘅便叫車夫回去,轉頭看他,淡淡一笑,“好。”

兩人一路慢行游逛,見到有趣的攤子也會近前流連一會。

如玉少年,正是生機勃發的年紀,街上人流穿行,側目望他們的人愈來愈多。

兩人加快腳步,進了怡豐樓。

小二初見他們,亦是一番驚豔,忙熱情地招呼他們往二樓雅間而去。

“杜若相?”忽有人疑聲叫道。

杜蘅循聲瞥去。

一年紀相仿的少年急步過來,臉上溢了薄汗,神色卻是拘謹欽佩欣喜,所雜之多,“你……你就是杜若相吧,去年中秋宴我也去了,我……我十分敬仰你的才學,能交個朋友嗎?”

杜蘅眉目疏離,“你是誰?”

少年臉有些微紅,“我叫李旭何,父親是翰林院五品編纂,與令尊有幾分相交。”

杜蘅漠然看他一眼,徑自上樓。

培嵘見狀,亦随之進了雅間。

“你方才那模樣,倒是有幾分像以前任性的時候。”兩人在窗前坐下,培嵘淡笑地調侃他。

杜蘅依然是一片漠色,眸光淡淡的,“說是任性,我倒沒真做成什麽任性的事。”

小二進來上茶擺糕點,培嵘等小二退出去了才道:“難道《紙上論》不算?”

杜蘅看着他,不語。

“論朝綱那一部分,或有不當之語,聖上若細究,可治你罪。”培嵘指尖碰了碰杯面,感受了熱度,覺得适口,便端起來喝。

杜蘅突兀地低嘲一聲,“你果然比我聰明。”

培嵘頓了頓,未言。

“也比我好看,所以……”為什麽出事的不是杜家?

杜蘅輕笑一聲,面色恢複如常,捏了塊糕點送進口中,靜靜品着濕潤的甜意。

培嵘凝着他的眉目,出了會兒神,道:“你現在比我出色。”

大開的窗子不知被風吹來什麽煙塵,有幾分嗆人,杜蘅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鼻尖發紅。

培嵘起身望了望,關上窗子,又回到桌邊,“許是到了哪家敬關公的日子,對面鋪裏有人在侍香。”

杜蘅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

兩人又喝了會兒茶,吃了幾口糕點,便下了樓,回府去了。

“杜若相寫《紙上論》,怕是為了獲取培嵘的近況。”他如是道。

她卻道:“也是為毀了自己,可惜沒成功。”

他和她相視一眼,彼此眼中皆是了然。

他默了會,“有幾分像公主和……”

“嗯?”

“公主和古思太子。”

“是嗎?”她莫名地笑笑,笑意卻不及眼底,“那你說說,培嵘和杜若相分應誰?”

他眉間孤意浮光而掠,“我所指是,杜若相寫《紙上論》,目的一可應古思,目的二可應公主。”

“便是你覺得我要毀了自己?”

“……”

“古思又是為了獲取誰的消息?”

“……”

她冷笑而評,“荒謬至極!”

——

六月,培嵘告假結束,需回營房。

出發是在次日早晨,杜蘅便在今日晚間為他踐行。

中午是杜元命人擺了宴席,一大家子人,上得了臺面的皆到場了,熱鬧歸熱鬧,畢竟不熟,對培嵘來說,尴尬得緊。

好在晚上只有他與杜蘅二人,在院裏鋪張隔墊,擺個小桌,盤膝而坐,一壺清酒,已是足矣。

天公亦作美,皎潔月色暈灑而下,四處雖暗,卻足夠亮堂,并廊下兩盞燈籠,人臉亦可辯。

“不知我們埋的那壇酒如何了。”

杜蘅晃着一杯酒,已有三分醉意,語氣懶懶散散的。

培嵘臉色暗了暗,“舊宅已封,日後怕是要偷偷進去挖。”

“那到時我去挖吧。”

“不行。”

“為甚?”

“你不通武,傷了該如何?”

杜蘅笑了起來,“以前還有個江湖夢,如今卻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一枚文弱書生了。”

“且莫這樣說,書生也能報國。”

“報國……”他眼裏有一絲奇異的詭光,“培嵘,你說,若我一直這般走下去,最後還得走上報國的路?”

“你若為文官,定會比你我父親更出色。”

杜蘅忽笑出聲,似覺得自己笑聲太過嘲諷,又斂了神色,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或許吧。”

培嵘蹙眉看了他一會兒,覺得他有些奇怪,但又不好說,于是道:“你別是醉了?”

杜蘅十分冷靜,“不會,這酒不烈。”

培嵘颔首,道:“那也不必再喝,小心明日頭痛。”

杜蘅傾轉酒杯,把剩酒倒進了土裏,“那便不喝了。”

驚訝于他的妥協,培嵘忍不住道:“小蘅,你是不是生氣了。”

這回換他微微一訝,“這又是怎麽說?”

培嵘久久注視着他,不語。

杜蘅把空酒杯擱在桌上,揮了揮飛來的夏蠅,“這回去多久?”

“難說。”

“為何?”

“我快滿十五了。”

杜蘅聽到這,斜他一眼,“嗯,我快滿十五了。”

培嵘失笑,“小蘅。”

“你繼續說。”

“靖爺爺說等我滿十五便可上戰場。”

杜蘅手有些顫,不知怎麽的又倒了杯酒,“靖……國公?”

培嵘點頭。

鬼使神差地喝下那杯酒,聲音被酒液浸出啞意,“你要上戰場?”

培嵘再次點頭。

他聲音透着壓抑的情緒,“去哪?”

“邊疆。”

“去哪!”他帶着怒氣低喝。

培嵘停了會,道:“蠻夷之地,八猞。”

他僵在了原地,聲音幹澀,“何時出發?”

培嵘閉了閉眼,“六月十五。”

他緩緩掩面埋首在桌前,一聲不吭。

“小蘅。”

等了許久,他的話語才像是透過沉重的木質傳了過來,“我同父親說過不會再朝你發脾氣,你走吧。”

“小蘅……”培嵘面上陡現痛色。

冷月照下來,逼人的死寂院子。

培嵘伸手去觸他的肩,他身體顫了下,卻沒躲開他。

眼裏哀色一下濃烈數倍,培嵘捂着心口,“小蘅,你別這樣。”

杜蘅緩緩擡起頭,臉上平靜得可怕,“做什麽。”

清疏眉目,長眸暗光浮沉,一張臉俊美又隐透寒意。

培嵘怔怔看着他的臉,只覺得十分陌生。

“……”

“小蘅,你說說話。”

“……”

“小蘅,你罵我吧。”

他驀地一扯唇,“好啊。”

培嵘滿臉寂寥。

“你恨杜家的一切,我知道。”

杜蘅緩緩直起身,先拿起酒壺,慢條斯理地斟了杯酒,然後擱在他面前。“只是先前以為你不恨我,現下卻是知道,你也恨我。”

培嵘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啪”的一聲,酒杯重重砸在桌面。

他瞥了眼顫動不已欲裂的酒杯,笑了笑,“從武後,力氣變大了嘛。”

把那杯子撿過來,自己斟了杯酒欲喝,才至嘴邊,被人一把打開,酒液濺了滿身,還飛了幾滴在臉上。

杜蘅陰沉地看他,一拳呼了過去。

猝不及防,培嵘被打得向旁邊一傾,嘴角紅了一大塊。

氣氛靜了片刻,培嵘突然扭身撲了上來。

杜蘅去擋,被拉扯在地,沒一會臉上就挨了幾拳。

頓時氣急,反擊猛打。

不吵不鬧,不言不語,只悶聲一頓打,這兩人,果然和四年前不一樣了。

她蹲在桌前,皺眉嘆氣。

兩人打得有點狠,誰都沒留手,索性沒用兇器,不曾大傷。

只是一開口便是滿嘴的鮮血,“沒死在八猞,也不準回來!”

“要你管!”

“你讨厭杜府,還回來做什麽!”

“幹你何事!”

“你就是個傻子!”

“你才是傻子!”

……

她與他面面相觑,均是無言。

培嵘終究是學武的,杜蘅到底敵不過,被壓制在地上。

有碎瓷散落。

兩人手裏各抓了片銳瓷,怒目相視,狠光畢露。

差一點,便要失控朝對方招呼過去。

被培嵘的膝蓋重重頂在腹上,杜蘅只覺得氣血翻湧,一口氣幾乎接不上來,急劇咳了幾聲,咳得像是要嘔出血來。

培嵘心下一慌,趕緊放開他。

杜蘅佝着身子又咳了半天,這才慢慢平複了些,捂着喉嚨,他的聲音幹啞艱澀,卻帶着絲嘲意,“你這是把我當成蠻夷來殺?”

培嵘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

真切的殺機,從心底一閃而過,毫不留情踐踏這十五年來的糾葛。

杜蘅蹒跚地從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朝屋裏走去。

“去殺你的蠻夷吧,我們莫再見了。”

培嵘伸手,又頹然縮了回去。

她再看不下去,轉身就走。

他跟上去,“公主怎麽了?”

“這個夢我解不了。”

“……”

“這個夢我解不了。”她蹲了下來,垂首在膝上,“太難,太複雜,太讓人心煩。”

他想開口,卻又不知言何,默聲在她身旁蹲下。

他亦覺無從解起,似乎哪裏都需改,又都不對。

“此前認為這兩個人應是好的,只需從其他人事上下手,可如今卻發現,他們本身問題就很大,居然都曾想殺掉對方。”

她像是很疲憊,“阿攬,我該怎麽辦。”

他沉默。

“太難了,我想回去。”

他終于出聲了,“公主,我們再看看如何?”

寡色的唇角輕輕開合,說着慰意的話,“不管怎樣,至少我會陪公主一起。”

她不發一語。

“公主是烏國夜息,公主且信自己。”

她聲音裏添了寂色,“那就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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