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杜蘅篇:金玉書(八)
培嵘離開杜府這一日,杜蘅沒來送。
培嵘正式随靖國公出征那一日,杜蘅亦無相送之舉,卻另做了一件事,使整個京城都為之震動。
六月十五,科試之日。
今年狀元候選人,杜家若相,公然棄考,隐遁出逃。
杜府上下盡出,全城翻找,尋其蹤跡,未果歸。
一月後,才在遠隔京城數郡縣外的虞城落瀾山腳下的一座寺廟內,尋到了已然剃度的杜若相。
寺名山作,字為法號,稱若相。
卻再也不是杜家若相。
杜家夫婦二人連夜趕往虞城,杜若相卻閉門不見客,好說歹說求了寺裏主持來相勸,面是見着了,卻是一副看陌生人的冷臉。
前因後果,憤怒不解,自責忏悔,并一番許諾求諒,饒是夫婦二人說破了嘴皮,杜若相仍是從頭到尾一概沉默以對,絲毫未曾松口。
擺明了,就是不願還俗,不欲回京,不認雙親的架勢。
誰勸都沒用。
彼時培嵘出征已久,前線戰場生死莫測,便是想到若培嵘來勸或有一絲起效,也是無計可施。
杜家夫婦不可能在虞城逗留太久,只能帶着滿腔怨憤難言回了府,此後又是數次來回折騰,卻全都無功而返。
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培嵘身上。
培嵘初入戰場,便耗了一年多,之後被靖國公任以護送糧草之命途徑虞城,有三日駐紮休整時間。
Advertisement
杜家夫婦聽聞,又驚又喜,撂了一切手頭事務,馬不停蹄趕到虞城,在軍營外高呼求見。
軍紀肅厲,又是執行軍務期間,非休沐散營之日,随行将士,不論位尊卑低,豈能随意與外人相通?如此與守營的士兵又是一番糾纏,幾經折騰,這才堪堪見到了培嵘。
彼時培嵘正在與虞城太守相商核對糧草供補運送安排等諸事,脫不開身,在營帳外一通好等,這才傳來了召見的消息。
進帳時,杜夫人被攔住不讓進,說是女子不得入軍營重地,讓她一同跟來已是格外開恩,要入主帳卻是萬萬不可。
杜夫人頓時急了,眼看又要起争執,裏頭發話了,“勿多言,讓他二人進來便是。”
守營士兵這才□□一杵,讓了路。
說是主帳,陳設擺放卻十分簡陋,當中是一長案,案上散亂着不少籍冊賬本,沾墨筆毫,培嵘正坐在案後,眉頭微蹙地盯着他們看。
黑甲加身,身軀健挺,下颔布點點青漬,劍眉飛揚,一雙眸子淬了厲光,黑得沉且冷,令人發悸。
若說以前的培嵘是雄鷹未展,斂而不顯,此時的他卻是極盡鋒芒畢露,奪人懾目,仿佛刀沾了血,劍瀝了骨。
夫婦二人面面相觑,皆在對方眼中看出了訝異與複雜之色。
杜夫人先開了口,卻有些期艾,“小……小嵘。”
培嵘面色微松,顯出疲色來,聲音比起以前沉啞了些,“伯父伯母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雖是這樣客套地說,其實心中已知來意,畢竟杜蘅的事他不是不知。
于是不等對方開口,便道:“若是為小蘅的事而來,抱歉,我幫不了忙。”
杜夫人一驚,下意識想上前,被杜元拉住。
杜元看着培嵘,還算冷靜,“你與若相自□□好,你之言,他當聽得進一二。”
杜夫人連連點頭。
培嵘沒有多說,仍是,“抱歉。”
“為何?”
培嵘翻了翻一旁的簿子,似心有亂緒,眉間陷了陷,又展開,唇間浮起一絲淡弧,“他不會聽我的,況且,我也不會去勸他。”
杜夫人忍不住道:“你怎麽能這樣說,你與若相從小……”
“從小一起長大,情義堪比金堅?”他淡淡搶過杜夫人的話,目色冷然,“伯父伯母,且莫再多說,我不會去見他。”
杜夫人眼淚流了出來,“你……你怎能忘恩負義?”
培嵘緩緩擡眸望了過來。
杜元面色微變,抓住妻子的手緊了緊。“你與若相可是絕交了?”
培嵘伸手揉了揉額角,眉目間顯出幾分疲色,“算是吧。”
杜元臉沉了沉,二話不說拉了自家妻子就走。
自此,便是那最壞的結局,杜家一夕之間少了兩個兒子。
杜府門檻日益冷清,坊間熱議歷經一年多,也漸消而去,每年中秋再也沒有杜家公子的生辰宴,圓月團圓,金玉書,《紙上論》,培少嵘……終在時間的洗刷下一一褪色不複。
培嵘輾轉于血色殺伐,蠻夷反背,城牆沙場,來回來回,一征複一征。培少嵘一名雖在京城黯色,卻于八猞之地日漸聲勢,名頭遠揚,震蠻夷只需于百裏之外。
杜若相虔伏于佛前身,不問世事,袈裟佛珠,一撫一撚,心神自在靜。人傳山作寺有一位若相大師,擅開解點化世人愚念,無數香客紛纭沓至,只為求見一面。
……
中秋二十載,冠時少二人。
深夜,圓月當空,清輝皎色綴滿杏花枝頭,仿若開出點點花顏。靜谧小徑,蓮瓣窈姿,有一人披着月色緩緩行來。
靜入一小院,至得一門前,撫敲兩聲響。
“誰?”
人答:“是我。”
天地靜了許久,木門才被人拉開。
來人有一雙冷目,卻淡笑看着門內立着的身影,“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培公子。”
來人把懷裏抱着的事物亮給他看,“我把它挖出來了,一起喝一杯?”
他側身讓行,“夜深寒重,公子請進屋。”
屋內有一四方矮幾,對設了兩個蒲團。
兩人盤膝坐于幾前,培嵘把酒壇擱在幾面上,靜看他兩眼,忽笑道:“不是說剃度了,怎得還有頭發?”
他斂目微垂,“頭一年确實剃了,後來嫌我腦袋太圓,不讓剃,便又長長了。”
培嵘笑出聲,“誰人嫌你腦袋圓?”
他面色平靜,“法像大師。”
培嵘略一遲疑,“那位得道高僧?”
他颔首不語。
培嵘拍開壇口封泥,就着桌上的茶碗倒了兩碗,一碗推至他面前,道:“我們喝一杯吧。”
目光落在澄澈的酒液上,他沉默了會,“我已出家,不便碰酒。”
培嵘手頓了頓,也沒多說,拿過另一碗囫囵吞下,抹了把嘴,笑道:“那便不喝了。”四處望了望,忽道:“難得來一次,大師可否送我一樣見面禮?”
他面色不變,“你想要什麽?”
培嵘視線在他腕上佛珠轉了轉,沉思道:“這腕珠你戴了多久?”
他淡一掃過,“入寺時便有了。”
培嵘伸手笑,“那便要這個。我也沾沾若相大師的點化之氣。”
他取下遞過去,“公子謬贊了。”
培嵘笑而不語。
片刻後,“那邊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他起身開門,“公子慢走。”
……
屋裏複又安靜如初,他關上門,回到原處坐下。
指尖緩緩貼上碗面,馥香似透指而來,眸色浮動間,他雙手捧起茶碗,微微仰頭,嗆咳不已。
征途過山作,數過而不入。
忽有一日念,千裏奔赴來。
——
大雪紛飛之際,來山作寺禮佛的香客銳減,落瀾山呈一片頹冬之态。
若相從屋角拿了把紙傘,着裝齊整地出了門。
在小徑拐了幾個彎,迎面見一小和尚正在掃雪,唇角不由微微一彎,這小和尚下雪時掃雪,莫不是在參悟什麽道?
上前打了個招呼,小和尚擡頭望來,然後笑道:“大師這是去簽殿?今日無甚香客,何不在屋裏休息?”
若相淡笑搖頭,路過小和尚,徑自繼續走着。
小和尚亦是笑而不語,繼續掃雪。
先在廊下抖了抖傘上的雪,收起擱在了角落,這才轉身進了殿內。
就見一人正微微傾身細看着簽架的簽釋,神情認真,格外專注。
聽得聲響,那人轉過頭來,深冷眉目,俊容略有蒼白,黑發高束,着一身白衫,披玄黑色鬥篷,只是立在那,便可隐隐觑見一方壓城的氣勢。
那人看見他,浮起一絲淺笑,“若相大師。”
若相淡淡點頭,“培公子。”
培嵘走上前來,“此次嵘來,是想焚一支香,大師可願幫我?”
若相越過他,“自然。”
兩人在蒲團上跪下。
若相從案下擋格抽出三支朱香,以香頂觸碰香爐中其他香頂的火星,借以焚着,許久,香燃起青煙,飄縷而上。
往旁邊遞去。
培嵘接過,彎身拜了兩拜,又遞回給他。
若相靜靜接過來,緩緩插進了爐灰中。
“公子有何苦惱,不妨說來聽聽。”
仿佛說過無數遍,聲調已平穩地沒有一絲起伏。
培嵘搓了搓指上煙灰,側頭看他淡靜的側臉,“大師留我吃頓齋飯如何?”
他雙眸微垂,眼尾現出狹長的弧度來,“那得侯到午時,現下我需在此處招待香客。”
培嵘點頭,沒什麽異議,“那便等到午時。”
說着便閉上眼休息。
這一閉眼,便露出眼下一片青黑分外明顯。
若相目光在他眼下略一掃,轉了回來,沉默地看着青煙四溢。
整一上午,除了培嵘,再無其他香客前來,培嵘先是跪着休息,後來睡沉了,便無意識地趴在案沿上。
算是大不敬。
若相默然腹诽了句。
熟睡的俊顏沒有那麽尖硬,楞是添了絲平和鈍圓,依稀瞧出幾分小時候的影子來。
午時鐘聲一響,便伸手推他。
他猝然睜開眼,有厲光一閃而過,又瞬間隐沒。
揉揉額角,培嵘歪着看他一眼,“飯好了?”
不知為何有點想笑,他抿住唇,淡“嗯”了一聲。
“那走吧。”培嵘站起身,緊了緊肩上鬥篷,旋即伸出一臂,要拉他起來。
他猶豫了會,借力起了身。
青裟雪袖下的手臂骨般瘦,培嵘定看一眼,皺了皺眉。
他默不作聲掩手在袖內,當先步出簽殿。
托膳房的小和尚擺了一小桌菜,說是要招待貴客。培嵘一直跟在身側,卻一路無言。
兩人在桌前坐定。
“培公子請用。”
“嗯。”培嵘點點頭,執筷吃了起來。
兩人靜靜吃了會,他舀了碗素菜湯遞過去,“齋食可還吃得慣?”
培嵘放下筷子,雙手接過,唇角微勾,“還不錯。”
幾口喝完湯,直視他,“倒是你,吃了幾年素,可覺得乏味?”
他亦放下筷子,淡笑道:“也還好,頭兩年還吃圓了一些。”
培嵘目光掠過他布巾包發,蒼白臉頰,清薄眉目,眼底起了點疑光,“那為何如今這般瘦?”
他微微搖頭,“這兩年會有些食欲不振,便吃得少了。”
培嵘蹙眉,“可有找大夫瞧過?”
他垂眸不語。
培嵘心下頓時了然,臉色冷了冷,道:“就該把你扔到軍營裏待幾天,營裏将士總餓得快,哪裏會食欲不振。”
他笑笑,笑完又斂了神色。
“除此之外,可還有其他不适之處?”
“……時不時會泛個咳疾。”
“還有呢?”
“胸口總是滞悶。”
培嵘沉臉看他,“都這樣了,還不找大夫?”
他想笑對,卻笑不出來,“其實也還好。”
“既然待在這裏這樣不舒服,為何不回去?”
他忽然忍咳一聲,唇畔現出苦色,“怎麽可能回去……我,好不容易逃出來……”
掩了掩面,自嘲道,“你能參軍,我卻不能……就成功做成這一件事,咳……我高興還來不及。”
培嵘眼神複雜,“小蘅……”
他面色異色陡消,又恢複如常,斂眉淡道:“公子請稱我法號。”
培嵘手撐在桌面,看着滿桌殘冷飯食,“我下次來,便是中秋了。”
他垂下眼,近一年麽。
“前線吃緊,蠻夷似有所謀,很是糾纏。”
“還望公子小心。”
“我隐有些危機,但不知為何。”
“公子且莫多想。”
“我……”他忽然頓住。
若相等着他說下去。
他捏了捏冰冷的指尖,神色微疲,“下次我來,大師再為嵘焚支香可好?”
若相颔首,“好。”
——
培嵘不好的預感成真,戰線一路拉至虞城外的一座縣郡,還未至中秋,培嵘帶兵途徑虞城,忽不管不顧,縱馬離了隊遠去。
風塵仆仆,一路匆行。
等至得那座簽殿,心才稍安。熟悉的身影跪坐在蒲團上,白裟青披,布巾攏了長發垂在身後,木魚聲沉沉脆脆,密麻簽片與暗黃箋紙像極了兩人的命運。
“若相大師?”
木魚槌聲亂了一瞬,停了下來。
若相膝行着轉過身,臉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眉仍清疏,雙目一片淡泊。
“确也。”若相眉目微斂,“培公子此次前來,可是需焚香禮佛?”
他久不語,終于問出那句,“大師本為翰林出身,正二品文較之子,若少時入仕,此番定是已得朝中陛下重用了吧。”環目四下望了望,又道:“如今屈于這一隅廟堂,可曾後悔?”
若相靜靜看着他,“若悔便不生相,便不成道,不成道亦不悔,只道人世之事,非人世可盡。”
氣氛安靜了片刻。
他轉身欲離,若相忽然道:“公子此去前路為何?”
他腳步一頓,答:“随靖夫征蠻夷。”
若相怔了怔,卻道:“公子不焚一支香再走嗎?”
他停稍許,道:“若平安歸,大師再為嵘焚一支香罷。”
……
中秋前夕,前線捷報傳來,靖國公施妙計連退蠻夷三座城,不日将盡數趕回八猞,再做不得亂。
又傳一喪報,培少嵘不負辱命,以身報國。
與此同時,一小和尚敲響了杜府的大門,言山作寺若相大師已病亡歸天,特送生前物而來。
從此,金玉書徹底覆滅。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還有兩章,金玉書篇就完了,大家若喜歡本書可以先收藏起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