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杜衡篇:金玉書(九)

昔日培家舊址,滿目瘡痍。風塵陣陣,荒寂無人。

勾月懸空,培嵘少時的宅院屋頂上,她掀起一塊瓦,朝漆黑的屋裏望去,又蓋上瓦。

“阿攬,你說若是當年培家未曾出事,培嵘與杜若相二人會否延續金玉書之佳話?”

他搖搖頭,沒說話。

她轉頭看他,“不會?”

“不是。”他停了會,“我不知。”

她移開視線,“若是培杜二家一直共存,培嵘與杜若相一同長大,一同入仕,一同為朝綱獻計獻策,最後成就盛世文臣之路……”

自顧自地,“這該是最好的結局。”

低嘆一聲,“從培家滅亡開始,局面便不可控制,若能一開始就切斷禍源,或許現下不會是這般結局。”

他靜靜聽着,“公主已經有決定了麽?”

“嗯。”

“若想培家平安無事,得從皇帝那處下手。”

“我知道。”

“公主想好該如何做了麽?”

“嗯……給皇帝下個障。”

他一怔,“下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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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了按眉頭,餘光瞥他一眼,“嗯,給夢中人一個暗示,潛移默化他的行為舉止,俗稱下障。”

他驀地失語,眸色幾番洶湧變化。

“如此……豈不是造夢一事并不需要驅使衛,甚至……”

聲音驀地低了下去,輕不可聞:“也不需要堪輿師麽?”

她聽清他的話,不置可否,“确有此一說。”

笑了笑,“但這三者聯系已久,堪烏二國誰人不依賴于此種牽連?若還說什麽造夢其實只需造夢者一人便可的話,豈非斷了堪輿師和驅使衛的活路?”

他聽了,像是有幾分嘲意,“所有造夢者都是如此,還是說只有珍稀級……”

“這個得看造化,畢竟東西放在那,他能否發現,能否真正拿到,全賴他自己。”

他低笑一聲,“原來如此。”

“什麽?”

他沒答,目光落向遠處,“何時給皇帝下障?”

她緩緩閉上眼,面色沉靜,“當下便可。”

沉黯目光一瞬不瞬凝在她臉上,久久不去。

遠處一線天光乍現,黑夜裂了個口子。

餘下夜色被逼迫向二人湧來,身後是無盡的亮堂白晝。

極黑,極暗,當頭籠罩而來。

再也看不見彼此。

他心下幽幽一嘆,傾身抱了過去。

她身入懷,這才覺心安意滿。

她閉着眼正在施為,只輕輕一掙,沒掙開,便由他去。

黑夜一點點從二人周身游掠而過,他把下巴擱在她肩頭,眸子微開,天光刺眼襲來,複又瞌上。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大亮,涼爽秋風拂面而過,底下傳來細微的人語聲,他睜眼朝下望去。

兩個白衣紅腰的小人正蹲在一棵樹下竊竊私語,一人拿一把小鏟,又挖又拍。

這是,回到夢始了?

耳邊傳來她沒什麽情緒的聲音:“松開。”

他閉了閉眼,慢慢退開去。

兩人面對面相視,一時無言。

她目色沉冷複雜,一拍手就朝他打來。

他側身避開這一擊,直直望她,“公主,何不先看看新夢境如何發展?”

有一個恍然像是看清他的眉目,她微微一怔,看着他沒出聲。

那處,兩個小身影已經開始扭打在一起。

她回過神來,默然望去。

下人趕來勸架,侍候杜蘅換衣。

宴席上,培嵘為杜蘅剝蝦子。

杜蘅流鼻血。

培家……安然無事。

杜蘅與培嵘一較高下,又打了一架。

八歲時,兩人同入岳山學院,皆白衣青袖,翩然如玉。

一年又一年中秋生辰宴。

□□書院有一對金玉書,聲名遠揚在外,才學淵博,但凡煮酒論詩,無不精盡絕妙,直惹旁人拊掌妒羨。

十五歲時,同年參試科考,後杜蘅取狀元之名。培嵘僅次于他,為探花。

杜蘅入翰林院,及冠後與杜家斷絕關系,分門立戶,京城中自此有兩座杜府。

培嵘入兵部,經年巡視各處營房,一年到頭不留京城,兩人日漸疏遠,再無往來。

蠻夷之戰爆發,杜蘅領翰林院上下主張求和,被皇帝駁回。後培嵘以監察官之身随靖國公一同征伐疆場,一次穿梭于兩城之間傳遞軍情時,意外撞見蠻夷密謀之事,被俘為質。因不肯屈從,自刎謝國。

培嵘死後,杜蘅叱咤內府多年。一朝被爆出通敵賣國行為,與蠻夷互通往來的書信被呈至皇帝案前,舉朝上下震怒難言,三司會省,供認不諱,判以斬刑,追九族之罪。

杜家從此滅亡,京城中再無杜姓。

杜蘅被押跪在高臺上,身邊是劊子手高揚起的斬刀,酒液滑落而下,滴在他面上,浸着慘白的色澤,似泛青又黑。

他一眨不眨朝這望着,眼眸狹長的線弧幽暗如鬼。

她撞進那雙眼中,心中驀然一痛,一股難堪的絕望感洶湧襲至,讓她近乎窒息。

刀落,血色如長虹。

夢裂。

四方空塵粉碎如渣,化作利刃急射而來。

頃刻間已至眼前,再躲不開。

巨大轟隆一聲響,二人被摒棄而出。

風吹翻起無數黯黃簽紙,滿殿淩亂如飛雪。

她跪坐在地上,臉上一片恍惚,似分不清現世與夢境。

他緊握着她的手,亦是茫然若失的模樣。

生相立在殿外,冷冷地看着兩人,目中滿是失望錯付之色。

手心裏是一團青色霧息,顏色已比他們入夢時要淺上許多。

“若相的魂息至多再供一次入夢,你二人回去思忖妥當了再來找我!”

……

“公主。”

她失神太久,他忍不住搖搖她的手,輕聲喚她。

她緩緩轉頭看他。

“阿攬。”

“嗯。”

“杜蘅是不是恨杜家?”

他垂下眼,“或許。”

“培嵘不能死。”她眼神定定的,“他一死,杜蘅就徹底放棄了。”

“那培嵘便不能進兵部。”

“他二人也不能疏遠。”她仿佛有一種執念,“他們必須一直在一起。”

他握住她的手緊了緊,“那培家必須倒。”

她似乎累極,“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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