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杜衡篇:終章
杜蘅回憶中,最先恨起杜家是因杜元夫婦對培嵘心存暗嫌,未曾真心實意相待,在利益與感情之間選擇了利益,逼迫培嵘棄文從武,最終導致二人友誼生了裂痕。
可在新夢境裏,培家并未發生滅門慘禍,兩人以金玉書名聲多年齊頭并進,然而杜蘅依然恨杜家,這又是為何?
難道杜蘅對讀書已是如此棄之蔽履,最後不惜怨上了自家雙親,只因他們從小對自己施以絕對不容置喙的安排,以致自己不能追求己心真正所好之物?
終年怨恨難消,培嵘一死,便再無顧忌,一手傾覆杜家滿門上下?
若真是此理,又該何解?該何解!
她難耐地翻滾不休,身下被褥糾成一道道,傳來鑽心的咯痛。
孩子為何會怨恨父母,親子之間又怎會有如此大的嫌隙?
該何解?該何解!
凹凸不平的觸感引起她的煩躁,她猛地怒滾一圈,試圖滾平整來,誰想勢頭太大,直接栽下了床去。
“咚”沉悶的鈍聲一響即消,接下來是久久的平靜,然後是三聲門扣響,“扣扣扣”,伴一聲低問,“公主?”
她仰面躺在地上沒說話。
外面靜了片刻,門被一把轟開。燭光亮起,身影直走至面前,頭頂出現一張臉,似長眉黯眸,可一眨眼,又是渺色。
他單膝跪地蹲下,傾身看她,“公主怎麽了?”
屋裏多了些飛塵味,她楞楞扭頭看了眼歪在一邊的門,“你做什麽,門都壞了。”
他欲扶她起來,面色略有幾分暗,“我擔心公主。”
她搖搖頭,“不用,地上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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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在她頸後的手一頓,“地上……怎會舒服?”
她閉上眼,似要就地休息,“地上平整。”
他默了片刻,擡眼掃過她的床,其上亂糟難言,不由微忪,又低下眼看她,“公主,地上寒涼,我把床鋪好,公主再上去睡吧。”
她沒睜眼,斷然拒絕:“不用。”
他卻強勢地不容她拒絕,起身三兩下把被褥鋪平整,又蹲下身不管不顧抱她起來,往床上帶。
她掙紮起來,一掌拍向他,他倏地一松手,堪堪躲開掌擊,在她落地前又迅速抱回她。
她放棄了,癱在他懷中不言不語。
又躺回床上,他給她蓋好被子,調了調枕頭的位置,把亂發輕輕捋順了些,便要轉身離開。
“身手真好。”她似嘆似喟,盡是意料之中的語氣,“你果然不是阿攬。”
他停住,卻沒回身,聲音平靜:“我是阿攬。”
她慢慢爬起身,眼睛黑白分明,“你以為我還會信你麽?”
他背影透出一股寂色,“公主不信我,還能信誰?”
她猝然冷笑,“狂妄!”
他轉過身來,回到床邊,居高臨下看着她,臉融在夜色裏看不真切,“公主……即便是把我當成阿攬,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不喜這種弱勢姿态,她伸手把他拽下來,目色澱着譏意,“在我身邊潛伏三年多,你倒是說說,你圖我什麽?”
他順從地彎下身,低聲道:“公主,我們先把這樁夢了了好麽?”
她臉色頓時灰暗下來,“這夢我解不了。”
他握住她的手,從衣領上扯開,在床邊坐下,看着她,“為何?”
“我不會。”
“為何不會?”
“我不懂杜蘅所想。”
“為何不懂?”
她似被激了一下,猛地擡起眼,“哪有那麽多為何?不懂就是不懂。”
他伸手,指尖觸上她的額,“是因為公主也身陷囹圄嗎?”
她被涼意冰了下,眉間一顫,眼微微垂着,如林葉蓋雪,“我不知道。”
突然想起什麽,又擡眼盯着他,唇心血色似要蕩漾開去,“你說,如是古思,他會否解?”
他仿佛沒看到她眼底的一絲希冀,雖淺卻深。“他不會。”
她又想諷笑,卻被他按住唇角,立時消了聲。
他凝視着她,“既是造夢實只需造夢者一人,且公主位至珍稀級,只要公主盡力而為,應能驅夢成功。”
她怔看他半晌,忽笑出一聲泣音,手指蜷縮在心口,一下一下地點着,“我不能啊……”
低下頭去,“我哪裏能……我哪裏能……”眼角氤出淡色水光,鼻尖微紅的模樣,她整個人像化成了一片軟弱無措,“我又沒有愛我的一雙父母,我哪裏有資格給杜蘅驅夢?”
他手指無聲陷進被中。
她略擡起一點頭看他,手掩上雪白的額頭,自顧自笑得無謂,“其實我壓根不想知道你是誰,非問出是誰有甚意義?這樣的人又不止你一個……之前那人不也是莫名其妙出現,你說他不是他吧,可他從未離開過,身體一直在那,難不成是換了魂……”呵笑一聲,“也對,難保不是換了魂,畢竟不在現世。”
他終于開口:“你,知道這裏是夢境?”
她忽淺笑莫名,去把他的手拿在手裏,翻轉一面,細細看着他的掌紋,聲音倒沒甚變化:“知道啊。”
他注視着她細白的手指在他手裏摸索刻畫,“那為何不醒來?”
她另一手握成拳,往他手心裏一擱,“不想醒。”
他順勢包住她的手,“即便他殺了你?”
“嗯。”她應,“他殺了我一次又如何,這是我的夢,他還能殺我第二次不成?”
他聲音沉啞:“他一直想讓你醒來。”
“那又如何?”
“這裏有什麽好。”他唇色幾許蒼白,“你要一直待在這。”
她從他的包攏中掙出手,摸向他的眉眼,“至少比現世好。”又道,“現世我控制不住。”
細細感受他的眉眼骨棱,“你到底是誰呢,我現下對你有些好奇了。”
他閉上眼任她為,“你覺得是誰,便是誰吧。”
她卻摸夠了,收回手,“其實那人一直在幫我,雖然他殺了我,我卻不恨他,只是不想再見到他。”
他眼睫顫了顫,睜了開來,視線停在她沉靜淡若的臉上,“現在這個你,才是真正的你麽?”
她歪睨他一眼,“是吧。怎麽,你認識我?”
他想抱她,手伸在半空又停住,“你對古思,怎麽看?”
她卻清淺一笑,主動偎進他懷中,“想抱便抱,你抱着我時,我還挺歡喜的。”
他堅持又問了一:“堪國古思,你聽說過麽?”
她微瞌着眸子,唇色如朱抹,卻沉默不語。
他心中微嘆,緩緩抱緊她,“公主。”
“嗯。”
“你藏得這樣深……”
“嗯?”
“讓我好找……”
她睜眼定定望着他,他不閃不躲,直面回視,卻不知她壓根看不到他的眉目如何。
她忽然嫌棄地撇開眼,“真是個怪人,長成甚樣還不讓人看。”
他低低笑了笑,為這盼了許久才找尋着的人,為這小女兒的姿态他不曾料見,心底壓抑多年的潮緒鼓蕩澎湃,愈演愈烈,竟一朝決堤,再難自控。
若一直未曾見過,可望不可即,終歸有個念想。可一夕得見,這般稱他心意,這般讨人歡喜……縱然是一觸而幻滅,也不願再放棄了。如果兩人命途注定無所交錯……那便終了這一場漫長的追尋之途,他随她永堕沉淪便是。
他低下頭,覆上她的唇。
她眼中霜雪色驀然震開無數囚鳥,只留下他清晰的身影,再無任何遮蔽。
她終于看清他的眉目,觸及到的卻是他黯色眸子深處紛雜□□的暗流。
這樣的人,竟也會有如此深的魔障麽……
思緒消散一空,她閉眼昏去。
他放開她,埋手在她削瘦的肩上,雙手隐隐顫抖。
真正的她,這樣脆弱,這樣膽小,他該如何,該如何才能讓她在現世醒來?
還是說,應不應該讓她在現世中醒來?
蘭潛,夜息,皆是她的夢障化身,一個擁有超凡身手,一個享有絕佳智慧,卻無一例外都在保護她。
所以呢,他想要她醒,難道是個錯誤?
他痛苦地閉上眼。
“阿攬?”懷中傳來聲響。
他斂去所有神色,慢慢松開她,“公主。”
她在他面上一掃而過,“你怎麽了?”
他微微側開去,“我在想杜蘅的夢該如何改。”
她皺了皺眉,似是不信,“那可有想到什麽?”
“不曾。”
“不用擔心,我已有頭緒。”卻是她安撫道,“這一次阻止培嵘從武。”
“這……是否萬無一失?”
“按先前說的,培嵘必須與杜蘅一直交好,因培嵘是杜蘅心底的軟肋,培嵘不能死,便不能從武……兩人一同生活在杜家,也不能頻生争執事端,故這次另得給杜元夫婦下障,讓其真正視培嵘為親子,這樣一來,杜蘅最後才不會怨恨他們,以至想毀掉杜家。”
看似……萬無一失,卻總在有意無意避開那至關重要的一點,他心底嘆息,卻未言明。
“那便照公主所說。”
她目光微冷,“你覺得如何?”
“公主認為杜蘅是因為培嵘才恨起杜家?”
“難道不是?”
“杜蘅自小不開心……培家未出事前,是什麽惹他不開心?”
她眼神一凝,“是杜家夫婦本人,他們總拿他當小孩看。”
“……”
“那便讓杜元夫婦換一個方式對待杜蘅。”
“……”他靜看她不語。
許久,才說出:“改動範圍太大,難保不會生出其他因果。”
“不會。”她似胸有成竹,“此非尋常造夢,而是下障,因果不由驅使衛推動,全在夢中人自身。”
“那便依公主之見。”他不再異議,“公主準備何時開始?”
她卻忽然問他:“你為何不勸了?”
他怔然。
她轉過頭去,“你退下吧。”
……
培杜二家于同一日誕下麟兒,培家取名為嵘,杜家取名為蘅。兩子皆生于涓涓書海貴氣中,故有人笑言,此二子可比金玉書也。
皇帝聽聞,亦笑贊,命人送了賀禮前去。百日宴上,錦盒中,一對金玉葫蘆熠熠生光,自成輝澤。
杜家得玉,培家得金。
自此,金玉書之名伴随了二人一生。
兩人七歲那年,培家犯事,觸怒聖顏,舉家連坐,一幹主仆盡數問斬于西街口,血流橫地,腥味不散。
杜元傾翰林百官之言,留得培家幼子培嵘一命,後收為義子,與自家子同吃同住,善待勝親。
二子情誼深厚,為人熱忱,同年考進岳山書院,同年參加科試,分取狀元探花之名。杜府上下連擺宴席三天未散,杜元夫婦一張臉,更是笑開了花。
兩人為官之後,兢業守禮,廉潔有道,兼孝敬父母有道,贏得朝中上下文武百官贊許不絕。
及冠時,皇帝賜婚三公主于培嵘,賜婚靖國公之女于杜蘅。帝心難測,暗中授命朝中官員彈劾杜家,又把杜元父子二人遷至兵部共事,其中更是任命杜蘅為各郡縣參軍指揮史。
杜家以文官出名,一朝得議軍事,如何不捉襟見肘,幾番下來,已是數次決策不妥或出錯,終被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了馬,杜蘅攤上耽誤軍情之罪,被收押入獄,問審之下竟又牽出杜家通敵之事來。皇帝大怒,遂滅杜家。而培嵘,因其已與公主婚配,算是皇家人,故赦免無罪。
杜家滿門問斬之日,培嵘拖着妻子來到斷頭臺下。幾個人頭落地,妻子已是吓得面色慘白,嘔吐得幾近虛脫。
培嵘卻絲毫不放,硬迫着妻子繼續看,妻子掙紮不得拖,被逼得直跪下求饒。培嵘卻依然冷漠以對,甚至扭制住妻子雙手,讓她面對着刑臺跪下。
妻子終于受不住,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培嵘沒有絲毫要扶的跡象,轉身朝這邊看了過來。
那樣一臉漠然麻木,眼中透着死寂荒蕪,就那樣隔着萬千塵埃,直直侵蝕進她心中。
她霎時慌亂起來,拔足朝那奔去。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可才一邁步,腳下已裂出無盡深淵,沒來得及驚呼,就已急遽墜落下去。他去拉她,反被一同拉下深淵。
滿殿簽紙轟然一聲破碎成灰,灑了兩人滿頭滿身。
淚水倏然刷下兩道灰痕。
瞥見一團青霧,眼中頓起希光,手毫不遲疑往心口一擊,噴出一口血,朝那青霧罩去,指尖亦被她咬破,飛快按去。
目眦怒紅,已有發狂之勢。
被人用力揮開。
生相雙手圈着奄奄一絲魂息,身形幾個變換已然立在遠處,冷怒道:“先前便覺你二人亦有心障在身,果不其然。若相魂息将無,若任你胡來,魂息消散一空,豈不是使若相死難瞑目!”
她頹然坐倒在地,面目惶然,淚流滿面亦不自知,似瀕臨絕望之邊緣,卻無浮木可依,仿佛需要改夢的人是她,而非杜若相。
他默聲撫去她淚水,只覺得無處安慰。
她喃喃自問:“該何解?”
他卻只看着她,不說話,籠罩着積年濃重的戚色。
作者有話要說: 杜衡篇結束了,感覺松了一口氣,終于不用再那麽壓抑了。
下一章開始真正男女主的交鋒,對應到簡介中最後兩句話,好吧,還說不壓抑了,其實應該仍會延續這種氛圍下去,畢竟本書基調一開始就确定了,希望大家不要太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