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瘋母
歸來已近三月,去時初春的綠葉,落成如今滿地黃塵。
山作寺的杏花,在啓程回來的那一日,紛紛墜下枝頭,零落成泥。含苞時分明為紅,謝時卻是雪樣的白,像極了杜若相一生奉情,絕不容允春泥染指的固執。
他被遣回了先前住的地方。
她恢複了每日必去椿園的習慣。
确切說,是日夜蟄伏于椿園不出。偶爾回寝殿也是專挑夜半無人的時候,四處游蕩在山道上,烏衣黑發白臉,幽魂般晃來晃去,已吓壞了不少起夜值夜的奴隸。
她不允許任何人服侍她,包括齊妨。
“公主。”午夜,在半道上截住她。
她手裏抓着根枯枝在地上撥畫,沒搭理他。
“公主,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她還是沒理他,背影透着強烈的疏離意味。
“公主……”
“滾。”她沒什麽情緒的聲音。
他走到她面前,“公主,杜若相之夢應還有一次機會,你不能就這樣放棄。”
她烏沉雙眼盯着他,面白失色,說像鬼都不言過。“滾。”
“公主。”他沉聲道出,“你不能半途而廢。”
她眼珠漫出一絲陰鸷來,尖銳細指扣住他脖頸,“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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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看着她不語。
手下微弱的脈動跳躍在指尖,清晰可聞。
她忽然有些恍神,搖了搖頭,松開手,“你來做什麽。”
他面色不變,“我來送公主回去。”
她身子晃了晃,眼下一圈烏黑分外明顯。“那你送我回去。”
他不動聲色扶住她,“好。”
她閉眼沉沉睡去,身子歪向一邊。
連忙攬住她。
……
扯過一旁的黑紅鍛錦被,輕輕為她蓋上。
他坐在床沿,緩緩掩面在手,久久沉默。
山道上碎石咯得腳板生疼,那座山頂仍是遙遙不可及。
門靜樓建在烏國王宮最高的山峰頂上,是圓頂閣樓,懸無數風水銅鈴,風一吹,便叮叮當當,連綿不絕,無形中為他指引腳下的路。
又行了大半天,來到山腳下。
仰眺一眼,繼續趕路。
到達時,取下腰間水袋喝了兩口,喉間稍潤後,這才推開數丈高的大門,邁了進去。
線光灑進幽暗的角落,映出一室滞塵。
當先空曠的大廳,一長桌兩蒲團,牆面左右各設一扇門,分刻饕餮與龍睛紋。
他走近那長桌,指尖一揩,滿手灰痕。
“阿攬求見皇後。”他的聲音低低回旋在空蕩的四周,激起陣陣塵埃。
鎖鏈砸門的咣當聲響,刻饕餮紋的牆門震了數震,也沒開,冷啞的女子聲傳了出來:“何人求見?”
“阿攬求見皇後。”
“誰?”
“長公主宮中奴隸,阿攬。”
女聲諷了句,“她叫你來的?”
“不是。”
“那便是你擅闖門靜樓。”女聲掠着殺意,“本宮可治你死罪。”
他聲色如常,“我來是有些事想請教皇後。”
“你有什麽資格。”
“如果是堪國古思呢?”
“古思……”女聲冷問,“你是他的人?”
“可以這樣說。”
“呵……他倒是有些資格,好歹是和我女兒齊名的人。”
“……”
“你想問什麽事?”
“事關長公主。”
女聲不屑,“她又有什麽事?”
他手指握緊,“她心存死志已久,近日更是……皇後可否幫忙勸之一二?”
女聲消了會,再響起時卻是猖狂放縱的大笑,“哈哈哈,她想死?要我勸?我勸她死得更快罷!她想死讓她死好了,反正自小這麽沒用,死了也幹淨!”
他眼神凝住,“長公主位至珍稀級,堪烏二國唯她一人,怎能以沒用一詞稱之?”
“不就是沒用……”女聲先是低喃,一瞬尖刻如嘶,“……她父皇又不喜歡她,她就是沒用!留不住她父皇,她就是沒用!一個珍稀級而已,擺什麽譜,又沒做成事,動不動就睡,還把我關起來,我哪裏對不起她了!”
他隐忍着怒意,“她父皇失蹤了。”
女聲又笑得像鴨泣,仿佛在嘲笑他明知故問,“有這樣一個女兒,能不失蹤麽,他一生視夢如癡,誰成想生了個軟弱的女兒……不趕緊避開,難不成還被她拖累?”
指尖深陷進桌面,再呆不下去,立即離開。
大門再度被封閉,他立在山巅,視線裏隔了一座山,擋住了三面環淵的寝殿與萬千蒼松。
——
晚間,她把他叫了過去。
他到的時候,她正立在一扇水墨遠山屏風後,揮毫作畫。
她氣色很差,疲暗得很,眼神中透着果決與陰霾,臉依舊是極白,黑發亂糟糟地披着。
畫的是她的宮殿,三面侍淵,淵中多了三雙眼睛,目光陰鸷地盯着宮殿,是蓄勢待發的架勢。
他立在她身旁稍後一步,凝着那畫。
“你覺得如何?”她擱筆結墨,問他。
他目光依舊凝在畫上,“我愚鈍,不甚明晰。”
“你确實愚鈍。”她把畫挂起來晾着,金鑲烏木畫架橫柱上暈着冷光,竟與畫中景交相輝映。“這般清楚明了,你竟不知?”
他側身,看進她眼中,“公主可否示之一二?”
她搖頭,手中尺長金玉撐煩躁地一下一下敲在架上,“既是愚鈍,還需要懂什麽?”
他逼近她面前,卻被她用金玉撐生生抵在心口,“給我一次機會。”
她手中用力,迫他退後了些,語氣不屑,“為何要給?”
他抓住那金玉撐尾端,叫她動彈不得,“我是公主的奴隸,這般愚鈍說不過去。”
她忽然愣住,手中金玉撐便被他扯了過去,自嘲自諷地,“其實我也很笨。”
他随手一扔,也不管那叮當的聲響,“那我們兩個笨人一起來琢磨下這幅畫罷?”
她唇間暈紅好似一點血,直暈出濃烈譏意來,“你有什麽資格同我說這句話?”
他片刻無言,許久才道:“若是古思,可有資格?”
她正俯身從案上摸過一個紙鎮,聽得言也沒起來,就那樣半身伏在案上,哼笑一聲,“古思倒是我鐘意的人選,也一直想與他一同造夢來着,可惜他醒着時我在睡,我醒了他又眠,錯來錯去,總撞不上,實在惱人。”
他眸色變得微妙起來。
她用那紙鎮砸自己的頭,直砸出紅痕來,“……我記得啊,他好像給我下過邀貼,但我的名字寫不上去……我明明寫了好多遍。”
他在她身旁蹲下,把紙鎮搶了過去,“為何寫不上去?”
“還能為何?”她不置可否,“他沒有珍稀級呗。”
“……”
她操起一方墨硯,眼中透着寂色的光,“好不容易醒來一次,他要是趕上多好,可還是走了……”
他眸色忽的沉黯下來,抓住她的手,“他沒有走。”
她手用力一掙,他下意識松了松。
她輕飄飄抽出手,語調上上下下,辯不出情緒,“他雖是走了,我倒是偷偷見了他一面………”
他又抓住她,指節崩得發白,“你怎麽見得他?”
“湖邊賞魚的時候遠遠瞧了一眼。”她輕瞟一眼他抓着的手,臉色不變,只另一手抄了墨硯過來,往他頭上一砸。
力道太大,他歪過臉去,再回首時,額上一片血色漫眼,晃蕩不休。
她恍惚間覺得似是有幾分瞧清了他的眉眼,沉黯得,像片将散的夜。
尖銳指尖撞上他的眉眼,粗暴地四處按動。
她笑嘻嘻地,“怎麽,你對這個感興趣,不是要談那畫兒嗎?”
“其實吧,他都不知道,我本最羨他了,誰知,誰知……”她的話隐在突如其來的怒火裏,像被人竊聽了心事,怒不可遏,一掌轟向他。
嘩啦啦得,他撞翻數架屏風,最後倒在一扇黃沙古道的屏面上,唇間咳出的血給黃沙綴上一抹殘陽。
他眉目間的渺色即薄即濃,終是消散了些許。
她立在原處,笑得嚣張又美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