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反複

“阿攬?”

他停住腳步。

後面的人繞到他身前來,将将看清他,驚呼一聲:“阿攬,你怎麽了?”

他半眯着眼看來人,是春衣。

“沒事。”說完就走。

“怎麽可能沒事,你流了好多血!”春衣扯住他衣袖,“我帶你去藥殿。”

他想甩開,最終還是放棄。

一路被拖着來到藥殿。

天色太晚,只有一個男奴在值夜,春衣把男奴搖醒,又說了幾句,不一會兒,端了個托盤回來。

裏頭滿滿當當的藥棉紗布。

眼皮被血液結的痂粘住,難受得緊,他索性閉了眼,任她在他額上一通清理包紮。

春衣一邊裹紗布,一邊把他的長發捋出來,語氣聽得出擔憂:“阿攬怎麽會傷成這樣?”

他不想說話,但她畢竟在幫他,于是,“摔了。”

春衣籲了口氣,“還好我碰着你了,不然你定是又不管不顧地晾着,你總是這樣。”

她話中明顯的嗔意讓他皺了皺眉,直覺要避嫌,“不會。”

側開頭,自己探過剪刀剪斷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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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衣低呼一聲,“你幹什麽,我還沒包完呢。”

一團燭光漸行漸近。

他站起身,不鹹不淡地,“已經夠了,多謝。”

輕淺的腳步聲傳來,他眸光微動,朝那望去。

纖瘦身影從藥架後拐了出來,手執一紅燭,燭光微弱搖曳着,僅暈出一團亮光。墨發披肩,白衣烏衫,面色疲憊,是異域人的深刻線條。

另一只手攏在身前,寬袖遮了一半油紙藥包。

沉靜的眸子望着兩人,唇心微抿,不言不語。

“阿攬,她是誰?”春衣見狀,湊近他小聲問了句。

他不動聲色躲過,下一瞬卻僵了身體,緊盯着春衣不放。

他身上氣息變得太快,春衣有些驚懼不定,“怎……怎麽了?”

“你先回去吧。”他冷靜開口道。

春衣點頭,疑惑地看了他們好幾眼,這才轉身出了大殿。

他走上前,“公主。”

她淡淡颔首,“你跟我來。”

山中夜風大,她手中的蠟燭早已被吹滅,黑發淩亂地刮過臉頰,眼神還算清明。

他思緒幾番起伏,沒注意到她是何時停下的,等回過神來,已經是到了她寝殿門口。

她把他領進殿內,點了燈,讓他在蒲團上坐下,然後把手中的油紙包放在案上,回身在他旁邊坐下。

“本想給你抓點藥……你拿回去下次換藥時用吧。”

他點頭,“好。”

氣氛一時靜默下來。

“公主。”

“嗯。”

“你回來了?”

“嗯。”

他手指捏住蒲團上的流蘇,“你……感覺怎麽樣?”

她按了按腦側穴位,“不太好。”

“哪裏不好。”

“就是……很累,不太想活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寂滅,“我雖是珍稀級,卻幫不了杜若相,反害其魂息受損。”

“公主。”他低嘆一聲,“讓我幫你好麽?”

“好啊。”她應得爽快,聲音低糯微啞,“但我等不及。”

“不會。”他握住她的手,“我會幫你。”

她搖頭,“沒用的。我已經控制不住了。”

他面色一霎黯了下去,“公主。”

“你這樣幫我……”她微微仰頭,看着漆黑的夜色,“告訴我你是誰吧,若我死了,我想記住你。”

“我……”他猶豫了。

“罷了。”她笑笑,“被死人記住也沒甚好的。”

他手緊了緊,“公主。”

她回握他的,語氣平穩,“沒事,你別擔心。”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若真的到了最後一步,我會放你出夢。”

他啞笑一聲,把她拉進懷裏抱住,“你還安慰我,你……”聲音哽了下,“我不會放棄的。”

——

頭倚着牆角,他閉上眼。

春衣已然忘了她是誰。

尋了數個曾服侍過她的奴隸百般試探,竟也是不再識得她!

從衆人的記憶中消失,然後……

隐秘的懼意從心底擴散開。

謝薜……便是這樣的死法。

手抖個不停。

再這樣下去……

最後,是不是,他也會忘了她?

偌大空曠的地下密室,椿樹橫呈如猙獰巨蟲,教人心底直發涼,怵意陣陣,青銅油燈鏽跡斑斑,火星搖曳,連成一片。

“磕磕瞌……”

敲擊聲接連不斷地冒起,一烏黑身影背對密道口坐着,右手握一把短刃,為身前一具棺胚細細打磨。

四周的地上散布着一抷抷灰燼。是他這三年所燒。

“公主。”

烏黑身影動作一停,回頭輕慢一瞥。

刀背斜貼着棺身,往下一剮,木屑簌簌落下。“你來早了。”又剮一刀,“坐。”

他沒坐,繞着棺身走了一圈,最後定駐在她身邊。

她歪頭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可覺得是傑作?”

他掃視一眼棺身,原先光禿禿的表面上已大變樣,刻痕一層蓋一層,百般雕飾,千種渲染,刻烏國慣用饕餮紋,飼花而坐,半睜半閉地懶态。

不由道:“确是傑作。”

“你眼光不錯。”她眸中幽暗淤結在一起,“如你所說,這花紋我在中原記下來的。”

見他仍站着不動,便用刀背在一旁地上刮了刮,又用掌拍了拍灰,客氣道:“坐。”

這次他沒拒絕,沉默坐下。

他直視她的面目,“公主想好如何驅夢了麽?”

久不見日光的她,臉白的沒有血色,像紙片一分毫不染,映出兩團青黑,尤其滲人,“你要讓他死不瞑目?”

“我信公主。”他道,“當年謝薜之夢以極少的因果驅夢成功,此番杜若相之夢或可借鑒一二。”

她的發絲浸出深沉的黑來,“謝薜之夢……”刃尖抵上他頸間,“你是那層夢境的人?”

他巍然不動,“不是。”

“那你是誰?”

他指尖觸上刃面,生生挪了開去,“我是現世中人。”

她把刀扔在地上,用力之大到濺出火星,“不可能。”

陰厲的目光盯着他,“現世中人怎麽可能在我的夢裏。”

他輕嘆一聲,“你沉睡多年,把整個現世……”頓了頓,“把整個現世拉進了夢中,堪烏二國之人盡數伏睡,無一人清醒。”

她半信半疑地鎖住他。

他不容錯辨地回視他。

“整個現世……整個現世……”她像是覺得有趣,自言自語地,“這樣也不錯。”

又擡頭漠然看他一眼,“怎麽,你想當救世主?”

“不。”他凝着她,“……我想救的人,只有一個。”

她徑自轉了話題,“之前那個人也是現世中人?”

“是。”

她眼神變得有些古怪,“那個人殺了我,你卻想救我,你們現世中人,都這麽奇怪麽?”

他眸色深沉,“不會,他也想救你。”

她嗤笑,“那你們準備怎麽救我?”

“我知道,你在效仿謝薜。”他指尖血珠溢出,語色卻透着執念,“我會繼續在你身邊服侍。”

她眼中升起一絲趣味,“真是忠心。”

他看着她不語。

“既然這麽忠心……”她忽然傾身過去,“要不你現在就來服侍我?”

他一手撐在身後地上,仍是沉默。

餘光瞟到他青白指尖,像是想起什麽,“阿攬呢?”

“我代替了他。”他回,聲音很平靜,“他消失了。”

“像謝薜那樣的消失?”

“……是。”

“那便是你殺了他。”她淡淡給出評斷,“你占了他所有,不覺得生愧麽。”

他聲音終于有了絲波動,“我不曾逼迫,是他主動讓卻。”

“為何。”

他靜了會,“……他也想救你……自覺幫不上忙,便讓我來。”

“荒謬。”她面無表情,“你又憑什麽認為你能救我。”

他聲音啞了半分,似含了痛楚,“其實我不确定。”

仿佛全盤托出,再沒了神秘,他眉目間渺色幾經轉換,終是徹底消散一空。

她定定看着他。

兩人對視半晌。

她伸出手去,摸上他眉眼,那裏沉黯難言,就像他這個人,寡語又內斂。

“你生得挺好看。”她低低道了句,“如果我出去了,能見到你麽?”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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